伸手拦了辆出租车，“XX街！”司机也麻利，一路开去。有多久没来这里了，又有多久没回过Gloden Memory了。这是王师一手建立的甜品店，也是我们师兄弟自小学习的地方，更是在这里，我邂逅了我的第一个女友。但几年前，因为一场比赛，王师让出了所有股份给孙耀军。这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自我离开就再没回来过。“到了”司机叫我，我付钱下车，眼前满是断壁残垣，以前那一排排的铺面房都不见了，少数几堵还矗立的墙上写着刺眼的“拆”字。我借着幽暗的路灯和记忆，一路摸到Gloden Memory的位置，熟悉的红砖墙不见了，什么都没了，只留下一地碎砖和残破的木地板能证明我没走错。穿过黄色的警示线，我走了两步就腿软了，跪在瓦砾上，眼泪簌簌，“混蛋！混蛋！”我大声咒骂着，忍不住开始用两只手刨地，牌子，我要找到牌子！记忆中，白色的木栅栏，红色的砖墙，门口钉着一块欧式铜牌子，上面是王师亲自设计的花体英文“Gloden Memory”，正如其名，金色的记忆烙印在我脑海里，现在呢...这儿是王师全部的心血，也承载着我太多太多的回忆，这回忆在褪色，我要找到牌子，牌子...我爬到记忆中门的位置，用手把砖头石块扒开，眼泪就跟断了线一样止也止不住，时间好像变慢了，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手去摸，耳边反复回响起孙耀军的话“我和欣欣的婚礼...”好亲昵的称呼，我曾以为那是只有我才能叫的昵称，此刻我不知眼泪是为谁而流，为Gloden Memory，为欣欣，还是为我自己...“哗啦”一个金属的东西翘起来，我把周围压着的石块儿搬开，往外拔，但被卡住了，我只得站起身，用手指头抠着边儿抽，“啊！”使出全身力气，牌子一下被抽出，我也顺势摔在地上。赶快看看，是牌子！但是已经严重变形了，我试图把它放在地上掰开展平，却是徒劳。“宇文中！”有谁在叫我，可是我已无暇顾及，我要把牌子恢复原样。手很滑，腻腻的怎么也抓不牢牌子边沿，我不舍得用脚踩，不可以。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有人站在我跟前，我吃力地抬头，长卷发，还能是谁呢。
“May，没了。没有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仰着头看她黑暗中的轮廓，她手机震起来，接听“已经找到她了。手好像都磨破了，我带她去医院吧...可是...好吧...我会把她带到您办公室的。”“王师...”我听出来电话那头的是师傅，眼泪又开始喷涌“师傅！没了...没了...”May不说话，拉我的手，我蹒跚地跟着她，口中继续喃喃自语着。
54.
坐在车里，我目光呆滞，怀里抱着脏兮兮的牌子，如获至宝一般不肯撒手。May发动车子，我的目光落在方向盘上，浅色的方向盘套上一片斑驳。我有些惊恐地叫她“莫岚你流血了！”她看我，不说话。我盯着她的手，忽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
“不准看！”May大声呵斥我，我一下抬起头，向手上游移的目光也胆怯地收回。“你要是敢看，我就把你扔下车。”May目视前方，空气中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不是意料中的医院，而是S酒店。跟着May进电梯，她看看我，按下24层。我的双手垂在身前，被May用她的披肩裹起来，我像个在押犯人一样跟着她进房。“进去，不准解开。”May指指卫生间。我进去，两腿发软，只得坐在马桶上。牌子还搂在怀里，心怦怦跳。
几分钟后，May穿着睡裙进来，从我怀里抽出牌子靠在门边，然后蹲下身开始脱我的衣服。我很顺从，自始至终都没有低过头。看一眼流血的手的下场，我们彼此都很清楚。她把我扶起来，帮我脱裤子，然后让我站到浴缸里，双手举过头顶，我流着眼泪任她用水冲过我全身，她动作很轻柔，只是冷着脸也不说话。我一时间受了这么多刺激，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看着她围着我转，又给我擦干，然后把我上午换下的衣服给我套上。整个过程她都无比小心，没有碰到过我的手。
这一切搞定，她换上西服套，拉着我到医务室，走之前我还不忘抱着牌子，医务室老头儿一看是我嘴都咧到南半球去了，问May“她这是什么工种啊三天两头伤到手！？”经过清洗消毒，告诉我只是指尖和手掌挫伤，另外还劈了两个指甲，缠上纱布就可以了。包扎好之后May又马不停蹄地把我送到主厨办公室，王师还在忙宴会的收尾工作，我俩坐在办公室里等她。
“对不起”我现在冷静点了，回头想想这一晚上，酒会没参加完，还和孙耀军起冲突了，自己跑到XX街害得May四处找我，回来洗澡换衣服包扎还是May帮我的。一天下来快要累死她了吧。这么简简单单三个字实在不能弥补或者挽回什么，但我还是对她说了。May侧脸，不理我。我低下头，词穷。
“宇文中！”一声怒吼，我吓一激灵，条件反射似的站起来往门口迎，王师怒气冲冲地进了办公室，问我“手！”我没明白，随即就被王师抓起两只手来，刚缠好的纱布被她老人家三下五除二地就撕开了，“啪”王师抬手扇了我一巴掌，大概只用了5成气力，不很疼，只是打得我不敢抬头看她。我听见身后的May一下站起来，可能没意识到有别人在办公室，王师有点尴尬，但看了我一眼，脸色沉下去。“抬起头来！”我顺从，眼泪又不争气地掉出来。“不许哭！”赶紧抬手擦，咸水儿杀得手生疼。“为什么打你！自己说。”十年了，每次犯了大错之后都会这样问我。我哽咽一下，轻声说“手是吃饭的家伙，要爱护。”“完了？！”声调再次提高。“酒会上，没有控制自己。”我继续，嘴唇开始发抖。
王师突然从我怀里抽出雕着“Gloden Memory”的铜牌，质问我“你要这玩意儿干嘛使！？”“师傅...店没了...没了！”我咬紧嘴唇。王师打开办公室的门，挥手把牌子扔进走廊的垃圾桶。“不准动！”一句话阻止了我要去捡回来的行为。“糊涂！”王师走回来，声音平和了很多“宇文中，人，不能一辈子靠记忆活着。你心里装满了旧东西，就会连现在的都失去！”仿佛一语双关，说得我心头一震。“回去穿工服，明天上午婚宴20个大银盘的焦糖泡芙山。用手做。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回去。”老惯例了，犯错之后的惩罚，与其说是惩罚，倒更像是给一个彻底冷静的机会。“烟”王师发话，我怏怏地从兜儿里掏出来，一把捏碎...“用你自己的脑子！给我想清楚！”说完这话，王师气冲冲地出了办公室。“Chef”May紧跟出去，低声说了句什么，王师板起脸“不要紧的，又不是三岁孩子，况且这是我们师徒的事儿，您放心吧。不会影响到她比赛的。”May看我一眼，抽身离去。
55．
换了工服回到厨房，所有人都走了。大理石案子上整齐码着20个大银盘，一盘100个，20盘就是2000多个。全都手工操作不可以用机器…烤好了还要夹馅蘸焦糖粘成塔。叹口气开始工作，偌大的操作间里只留下排风口呼呼作响。
取一只大锅，倒上水和牛奶，加糖，一点盐，黄油。按下电磁炉，等水开的工夫打鸡蛋，把面粉过筛。这么多料我一次打不出来，分几次完成吧。伤势相对较重的右手我套上了一次性手套。锅里的水开始冒小泡儿，好多东西也在我胸腔里翻涌。
——“小朋友，师哥带你做泡芙。”那一天阳光明媚，我仰头，他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伸手揉我的头发。弄得我一阵羞怯。泡芙，是我学的第一种点心。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后，看他熟练操作着，青涩的脸庞上写满了专注。“来，你倒面粉，我搅拌。”小小的手托起秤盘把面粉一点儿点儿往开水锅里倒，“对对，慢一点儿。”用力搅几下，他把我拉到锅边上，那一年还没有电磁炉，我看着火舌贪婪地舔着锅底，不时窜出几下，害怕得不敢靠近。“站上来。”他在我脚底下倒放一只四角油桶，我站上去，稚拙地抓住蛋抽子，在一锅浆糊里奋力搅动。“不行，太慢了。这样烫不熟的！这样。”说着他站在我身后，左手扶锅，右手覆上我的手，帮我一起搅。小小的手被他宽大的掌心包起来。
水已大开，蒸汽嘘了我的脸，一手倒面粉，一手开始搅拌，熟练的动作还有专注的表情，是否有他当年的影子。搅得速度太快了，一块儿面糊飞出锅沿贴在我小臂上，经常被烫伤，这样的温度我已经习惯了，不像那时候——“呜呜呜，师哥。”抬起小手泪眼朦胧，手上一块儿红，微微起泡。“这么不小心啊！”他捧起我的手，轻轻吹，想起什么似的出门，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条牙膏，“抹这个管用！小朋友别哭了。”我现在，被烫伤也不会哭了。身体的伤，是可以痊愈的。
锅里的面糊已经被烫透了，关上炉子，迅速在案子上垫一块布，放一个大盆，把热腾腾的面糊倒进去，换一根大擀面杖，一边倒进去生鸡蛋一边用力搅拌。鸡蛋要一个一个加，第一个蛋被面糊吃透了，再继续。这个步骤一般都用搅拌机，但是现在我要改用手。右臂开始酸疼，换用左手搅，只是不要改变方向。白花花的面糊逐渐变得细腻有光泽，手不要停——“师哥我手好酸。”“我帮你，不许让师傅知道啊！”“嗯！”哪知背后一声吼“你们当我瞎了是吗！？晚上一人削一箱苹果！”那几年最多的惩罚内容就是削皮，苹果，土豆，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