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领着王师走到咖啡厅时，发现May也来了，还有Nana。看来是拘谨男干的好事儿，现在我有点儿怀疑他的加入，是不是为了平衡餐饮部对厨房相对薄弱的管理。桌上摆着几份成品，都用小皿盛着，和评委试吃一样的规格。拘谨男做的是杏仁豆腐，这是一道传统宫廷小吃，杏仁磨浆过滤，加入熬化的琼脂（一种由石花菜制成的原料，泡发加热后可以做凝固剂用）晾凉定型即可。乍看之下会觉得这样的菜品太中规中矩了，难免和其他队撞菜，不知味道如何。
见面，无语，大家只是心照不宣地开始试吃。因为马卡龙的高甜，大家都不约而同从杏仁豆腐吃起。我端起小碗儿，勺还没下，手中一震，就看出这是日式杏仁豆腐，日式做法多用牛奶加杏仁熬煮，取其味后弃杏仁，加入鱼胶(由动物或鱼类制成的凝固剂，韧性大，成形效果强，但是略有腥味)制成，成品很柔软，和中式紧密的质感完全不同，吃之前冰镇，再加入水果丁或果汁是他们的习惯，不过这一份，只有豆腐。此刻我忽然回想起和May在拉面馆的晚餐，偷偷斜睨她一下，结果四目相对，似乎她眼里还带出一丝狡黠，赶紧收回目光，心中小鹿乱撞啊。静下心，一勺白嫩入口。清凉，细密，淡淡奶香烘托出浓郁杏仁味儿，不需咀嚼便已入喉，余味似乎先飘向杏仁的苦涩，忽而急转直下变为浸人心脾的一股甘甜，好奇怪的回甜啊，暗香浮动，似有若无，留给口腔和心灵一片久久不散的馨香。大家一言不发，似乎都沉浸在这道点心的心境中，我放下碗，冲着拘谨男点头，表达对他的认可。他也忙不迭地回礼。“怎么样各位。”May发问。“不错，有他师父的功力。”王师点头，这也是我欣赏她的地方之一，就事论事不沾染个人情绪。“很厉害。”我也由衷地称赞“无论口感和味道，主次分明。特别是最后的香味儿...”我陷入沉思，再次端起小碗儿，置于鼻下，深吸一口气，让鼻腔和口腔共鸣。思绪被拉到小时候，城墙根儿底下，小孩儿玩儿各种玩意儿，推铁环，逮知了，而我扒在窗户看着别人，心理期待的只有一碗冰凉的杏仁豆腐，曾祖父用糙树皮一样的手给我端来清凉...我尤其喜爱碗上浮着的几朵小花儿，橘红色，一丁点儿，绽在糖水中......原来，难以料想眼前这个局促的男孩儿心思如此细腻，我勾了勾嘴角，继续说“特别是最后桂花的余味，尤其出彩儿。”拘谨男听了一怔，走过来对我鞠躬，吓我一跳，连忙摆手“别老这么客气，我有什么说什么而已，是你做的好，我应该给你鞠躬。”“不。”拘谨男起身，一脸正经，“你是我的伯牙。”啊？谁？看我一脸茫然，他又加一句“你吃到了我的心。”我倒...果然是在岛国待久了，小伙子表达能力不一般啊。看我不能理解他，蒲姓小伙儿沉默一下，轻声说“我做这道点心的心意，是乡愁。你懂我的心。”这次我终于明白了。敢情这海龟小华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用日料的手法表达了向祖国母亲致敬的崇高情怀。家伙嘞…做点心做到精神层面去了，人才啊。同时心中不忘大公无私地感叹一下May的慧眼识英。
感叹之余，轮到我了。纯白的小圆饼，带着裙边儿胖鼓鼓的，两个一扣，中间是白色的夹馅。放进嘴里，皮酥脆，馅浓厚。吃完，王师发话“完整，但不完美。”总结的很贴切。May回味一下，认真分析“做的没问题，中国杏仁的风味也突出，但我觉得馅料选的太平淡了，能明白你想用奶酱承托杏仁，但这样杏仁的苦味也一表无疑，整体甜度略显欠缺。”分析得很到位，我用心记着，开始盘算下一步如何改良。“如果没问题，我希望明天这个时候得到最后答案。你们回去商议一下吧。”May起身离开，目不斜视。自那天晕倒之后，我们的关系好像退回到了公事公办的地步，装得像一切没发生过，对这样的结果我不知该抱有什么态度，现在也无暇抱有态度。
32.
怏怏地回到厨师长办公室，王师要去备餐了。临走之前问拘谨男“你师傅这些年还好？”“是。”他突然正襟，好像面对家里长辈一样谦恭“我来之前他还提起您，托我给您带好…”“托他的福！我活得挺好！”王师一肚子火气拔腿就走。反常啊，她和拘谨男的师傅，叫什么田中久郎的那位大师的关系，这通儿拍桌子瞪眼的，肯定不一般！
“Lesley。”拘谨男突然叫我，我居然没听出来他在叫我名字，日本人说英语特别让人无奈，拐着弯儿的还大舌头，他也没能幸免，L念出来成了“哀哦喽”重音在后，顿时让我这口乡村伦敦音显得特别正宗。“叫我宇文中吧，或者叫中中。这个方便。”我微笑。“好，中…中中。请叫我潇。多指教！”“唉唉唉！”我赶紧拦他“回来了就要入乡随俗，别老鞠躬点头儿的，都不是外人，你一这样弄得我也紧张，对了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来着？”他挺直要鞠躬的腰板儿，和我坐下来深谈。“你做的马卡龙，我吃着…觉得你很……”“有话直说，都是为了工作，你说什么我都不介意。”恩，得到肯定，他继续“觉得你很压抑。”汗，头一回有人说我做的东西压抑。怪人啊。“你刻意，用没什么口味的奶酱。可以感受到你追求的是事物的纯粹本味，这纯白的点心，和你本人一样有点儿无欲无求。就算有苦涩，你也不会加糖去掩饰。这一点上，我能认同你。”几句话，说得我心悦诚服。不禁好奇这田中久郎是何许人也，能教出这么“唯心派”的高徒来。“不过这次比赛，是团体评委制。这么本真的作品很难得到认同。所以…”“我懂。”我笑笑“比赛，不能只为了展示自己，还要去迎合别人。我会改良的。”他也笑，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忽然觉得自己不很讨厌他，就算他和May有什么关系，但放回工作上，于情于理我也要和他好好相处，因为我们是团队。
说完工作，我又跟他闲扯了几句。原来他父母是日本华侨，他在那儿出生长大，期间回来生活过几年，在家的时候，家人要求他说中文写汉字，所以还算个传统中国人。我俩同年，他比我小几个月，回来后暂住在S酒店，如果喜欢，就打算长期留在国内发展了。他向我传达“根”的思想，这是一直让他魂牵梦绕的心情。“对我来说，心很重要。它是起因，也是结果。”这句话让我似懂非懂，但忽而让我脑海里浮现出May的影子。“你和餐饮部总监很熟识么？”我问他。他面带温柔，有些害羞“嗯，我们很小就认识，在我5岁回国的时候，后来她来日本了，我们同在一所大学。”呃…我不想承认我有点儿嫉妒更有点儿好奇，小时后的May是什么样子呢？也是冷冰冰的么。禁不住内心诱惑，我旁敲侧击地向他索取更多有关May的讯息。时间在言语间流过，时针走到12的时候，我让他去吃饭，然后休息。他只是负责来比赛的，日常工作不是他的职责。“早上坐飞机赶过来的，睡会儿倒倒时差吧！”我劝他。他有点儿无奈“日本跟北京就差一小时…”“明天之前别回来！好了我不想见到你啦！去吧。”我下了通牒，没忘加上一句“走就行了，别鞠躬道别了啊。累。”
33.
小伙子走了，我吃了个全麦包，然后去吸烟室透气儿。抽着烟，脑海中不断反复有关May的点滴。“我第一次见她，她就和别的女孩子不同，很稳重。我怕生，哭了，她居然过来摸我的头，但就是不说话…”“…再见面，她已经十几岁了吧，我只记得她一头短发，穿一件白衬衫，见了面会对我笑…”“…她下飞机我都不敢认了，头发好长，很女人。我当时害羞了，她就不摸我的头了，跟我握手…”“…她在大学里很引人注目，连高年级的学长都对她倾心，但她很冷淡，对所有人都冷淡，除了我呵呵…”听这句的时候心里小酸，不过仔细想想，蒲潇这样单纯的性格，应该是人见人爱的。心中默念“他们是普通朋友...”烟叶的涩味儿在嘴巴里反复，我回想她那一句“焦糖Machiato”，一道白光划过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