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投降后不久,国军在蒋介石的部署下,调集兵力沿平绥、同蒲、平汉、津浦等铁路向原日军占领区推进。但是,国民政府无视原日军占领区内八路军、新四军及其他共产党领导的武装力量,不承认共产党在乡间建立的地方政权,因此遭到共产党部队的坚决抵抗。
老百姓还未从喜庆的气氛中平静下来,山西上党地区首先传来了国共两党兄弟相戮的消息。据说是共产党主动发起进攻,完胜国民党将领阎锡山,战争打了一个月,死伤无数。共产党这次军事行动的胜利,为重庆的两党谈判增加了筹码,最终双方于10月10日签署“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即“双十协定”),就和平建国的基本方针、政治民主化、国民大会、党派合作、军队国家化、解放区地方政府等12个问题阐明了国共双方的见解。其中有的达成了协议,有的未取得一致意见。国民党方面接受了共产党提出的和平建国的基本方针,承诺要坚决避免内战。
但一纸空文,在“权力”这个带有巨毒又充满诱惑的字眼面前,仅是废纸而已。
杨瑞诚与付天楠一起回洪县的那天,国军在路上设了埋伏,将他们抓获拘捕,严刑逼供,让他们写出洪县所有地下共产党员的名单。两人宁死不屈,说抗战结束后就已经脱离了共产党组织,准备回家务农。但国军哪肯轻易相信他们,说两人是洪县的组织人物,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国军都是在暗中抓捕共产党员,消息捂得严实,若是问不出个来龙去脉,便会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没有人会知道。
瞿县长在得到这个消息后,悄悄给张老爷捎了信,让他在暗中活动一下,这事归军队管,自己无权过问。张老爷骂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诚儿本该三天前就到家,怪不得到今天都不见人影!”他赶紧与女儿一起去找管事的人,但此事关系重大,驻扎洪县的军队仅是执行上面的命令,如果杨瑞诚不交出名单,不能将其释放,他们让张老爷劝杨瑞诚松口,否则小命保不住,是谁家的儿子也不行。于是张老爷只得去牢房里探望杨瑞诚,想说服他交出名单。
七年的分别,已经让张老爷对他的印象变得模糊,他只在母亲去世那年匆匆与张老爷见过一次面。如今的他正赤裸着上身趴在牢房里,背上已经血肉模糊,苍蝇“嗡嗡”地在伤口上叮来叮去。他的脑袋紧贴着地面,手上缠着镣铐,被折向了脑后与脖子拴在一起,若不是背上一皱一抽地驱赶着苍蝇,已经看不出哪还有一丝活气。牢劳里散发着沉闷的令人反胃的屎尿味,和着阵阵阴冷的血腥,让人不禁泛起溺水窒息的感觉。
张素翎扭过头去,扶着父亲的手臂,泪水滚落脸庞,张老爷轻轻叫了一声:“诚儿……”
杨瑞诚缓缓动了一下,周身的巨痛让他感觉身体如同埋在滚烫的开水里,他缩了一下双腿,想跪着起身,背上的伤口立刻就像被人活剥撕掉了皮肉一样,他放弃了挣扎,只觉得胸口闷得喘上不气来,嗓子眼里焦渴得厉害,怎么也发不出声,这才想起自己被人用炭火烫伤了舌头,整个嘴都肿胀了起来,难以吐出字眼。张素翎朝身边的两个国军士兵骂道:“畜牲!”
士兵怯怯道:“不是我们打的,是上面专门派人下来行刑逼供的,我们只负责看守。”
张素翎道:“丧尽天良!是不是李团长派来的畜牲?”
“不是,是上面派来的特工。”
“人在哪?我倒要看看谁给他草菅人命的权力!”
士兵道:“抓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把门打开,人我要带走,你们抓错人了,这是我家里人。”
“不行啊,张小姐,放走他我们可就要被枪毙了,有什么事你和上面的人说,别为难我们呀。”
“信不信我喊人来把你们大牢炸了!有事我担着!”
张老爷道:“翎儿,别说瞎话,去给你嫂嫂发封电报,问她什么时候能赶回来,再去找李团长问问。”
这时杨瑞诚有气无力地发出口齿不清的声音:“素……翎……”
张素翎抓着铁门的钢筋,忍着泪水应道:“唉,瑞诚哥,别担心,我马上想办法救你出去。”
“天……天楠。”
张素翎问士兵:“付天楠呢?关在哪?”
士兵道:“在另一间,我带您过去。”
张素翎见到付天楠后,心里更抑制不住地颤痛,他的四肢被折在背上,捆在一起,吊在牢房里有半人高,他耷拉着脑袋,头皮被扯下一块,血肉外翻,那块未掉落的头皮反搭在额头上,卷成一圈。张素翎气道:“这么吊不把人吊死了!死了还怎么问话?快放下来!”
士兵道:“不敢啊!”
张素翎从怀中掏出一沓钱,缓和口气道:“你们就行个方便吧,若是上面问起了,就推到我身上来,你们不是要问共产党的名单么?这样下去人都死了还怎么问?我来帮你们问好了。”
两人收下钱后,唯唯诺诺地打开牢门,与张素翎一起把付天楠放了下来,他已经彻底晕死过去,张素翎喊了半天也没丝毫反应,给他一把脉,跳得差不多有常人的两倍快,再不医治,怕是撑不住了。她跑到杨瑞诚的牢房前,喊人把牢门打开后,给他松了绑,她见杨瑞诚的嘴唇已经裂开得像松树皮一般,忙让士兵端来清水,跪在他身前喂他。
“天楠……”
“天楠没事,别担心,你们都会没事的。”张素翎见他只抿了一小口,有些咽不下去,便用手指头蘸水给他润了润嘴唇。
“爹,要不你先回铺子里,拿些伤药过来,我在这看着,天楠正发着高烧,把他爹喊来。”张素翎说着又起身与父亲耳语道,“把川儿和瑞安也喊来,叫川儿穿大哥的军服,不怕镇不住他们。”
张老爷走后,张素翎就坐在了杨瑞诚身边,让他半趴半侧着身子,将脑袋轻轻放在自己的腿上。她想不到分别七年后与他的重逢竟在洪县的牢房里,他已气若游丝,英俊的脸上划满了伤口,浑身冰凉,连呼出的气都是凉的。他的额头泛青,两腮却肿胀发红,像被抹了香油一般发亮。凝固的鲜血已把左眼皮粘住,在眉毛和睫毛上结了厚厚的痂。张素翎用袖子湿了水,在他的脸上轻轻擦拭起来,边擦边止不住地掉眼泪。若不是自己当初辜负了他的心,他就不会跑去参加共产党,今天就不至于受这么大罪了,他是在替自己受过啊!
“素……翎……”
“唉,瑞诚哥,你别说话,我爹去拿药了。”
“我活……不了了。”
“瞎说!没事,都是皮外伤,撑着点。”
“你放开我,身上脏。”
张素翎哭道:“叫你别说话,废话真多!”
杨瑞诚断断续续道:“有些话,我想跟你说,我……我辜负了你,我大哥……天楠都骗了我,说你已经嫁了人……我就死了心……上个月天楠……天楠才跟我说了实话,我死后,你别恨我……”
张素翎泪雨滂沱,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瑞诚哥,是我对不起你,都过去了,别提这些事了。”
“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国民党,不会放过我的……”
张素翎哽咽道:“你犯了多大的罪?他们能把你怎么着?你放心,倾家荡产我也给你弄出去。”
门口士兵道:“张小姐,你快出来吧,犯人屎尿都在里面,臭得很,我们在这都受不了了。”
张素翎道:“你们受不了就出去,我不会劫狱的,放心。”
“你还是让他快招了吧,招了就放人,啥事也没有。”
“用不着你们操心!”
待两个士兵出去后,张素翎轻声问杨瑞诚:“他们到底要什么名单?至于无怨无仇的对你下毒手么?”
“洪县的……地下党员,我心里都清楚,他们要把共产党……一网打尽。”
张素翎想起在南京时嫂嫂讲的那个“兄弟种田”的故事,感慨道:“民国内忧外患,外敌刚打完,家里又起纷争,都是一家人,何苦要兄弟相残谁灭了谁……瑞诚哥,别说!你要硬就硬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