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流璧转,玉走金飞,转眼到了八月,青龙山依旧太太平平,处处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山下的稻田里蓄满了水,已经插上了晚稻,旱地里的红薯叶子就像一层厚厚的绿毡子,奋力吸收太阳的能量,孕育着土里肥硕的果实。庄稼人在鸣蝉的嘶叫声中辛勤地劳动,畅想着秋收时稻谷装满粮仓的盛景。而此时远隔重洋的日本正为自己的侵略行为不断付出惨重的代价,年轻力壮的人都参了军,剩下老弱病残的人支撑不住战争的消耗,已到穷途末路的境地了。
美国向日本发出最后通牒,出动200架战机轰炸东京,但日本拒不投降,第二天便用一颗原子丨弹丨把广岛夷为平地,日军依旧作垂死挣扎,三天后,第二颗原子丨弹丨便接踵而至落在了长崎。日本绝望了,终于向美国缴械投降,而留在中国东北的70万日本关东军仍不放弃,与苏联150万红军激战了半月之久,终是以卵击石,仓皇逃遁,放弃了中国东北与朝鲜半岛,至此八年抗日战争宣布结束。
张建川回来的那天水稻已经长得有小腿高了,他事先没有通知家人,和杨瑞安办了退伍手续后就偷偷坐船顺水而下抵达洪县。他没去济元堂,直接步行回到张家庄,本想忽然出现在爹娘面前给他们一个惊喜,却被地里拔草的长工看见了,长工跑得跟飞似的冲进张府,一路呼喊:“少爷回来了!”张老爷问明情况后,与夫人一起跌跌撞撞跑到门口,就看见大路上两人的身影,他疾步迎上去,浊泪纵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杨瑞安向前一步跪下道:“干爹,三儿回来了!”
张老爷蹲下紧紧抱着他的脑袋,使劲揉着,痛哭道:“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你到底还活着啊,你长这么大了,我都没见过你呀!”
张夫人扶着他俩起身,却怎么也拉不动,跟着哭起来:“老头子,先回去吧。”
张建川也跪下哽咽道:“爹,孩儿让您和娘担心了。”
张老爷泪眼瞪着小儿子,用力地扇了他一巴掌,怒道:“孽畜!你还有脸回来!”
张夫人赶忙护住儿子,心疼地怨道:“老头子你这是干什么!你再给他打跑了!”
张建川低头道:“爹打得对!儿子知错了。”
张老爷憋回了想骂他的话,颤抖着嘴唇望着他的额头,心里就像锥子扎了似地疼,他伸手将两个儿子都揽向怀中,哭得止不住:“儿啊,你做事怎么就不想想爹娘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叫爹还怎么活得下去啊!”
张府的家丁们都围了过来搀扶他们,四人这才止住了哭声,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家门。
熟悉的屋子和院子,熟悉的亲人们,让杨瑞安感慨万千,仿佛又回到了幼年的时光,回到了十二岁时第一次被父亲带来张家庄的那一天,只是再也看不见爹爹了,再也看不见心爱的“溜烟”了,他忍住泪水,与张建川一起拜祭了堂厅里亲人的灵位后,就和干爹干娘攀谈起这些年的经历。
张老爷道:“你这傻孩子,当初从南京逃出来后,怎么不直接回家?那样川儿就不会一意孤行去当兵,你们就不会受这么多罪了!”
杨瑞安道:“干爹,我们没受什么罪,都缩在后方呢。”
张夫人瞪了他一眼道:“还说没什么?川儿胳膊打断了,你腿上中枪,我们早都知道了!你们两个都是鲁莽性子,做事不考虑后果。”
杨瑞安撇嘴笑笑,问道:“干爹,我师傅没有给你们发过电报说我还活着么?”
“从来没有收到过,要是知道你还活着,能给你立灵位么?川儿气得把灵位砍了,等他去重庆后,你干娘又立起来,给你烧了不少香呢!”
张建川怨道:“娘!原来你瞒着我,我以为没立了呢,多不吉利啊!”
张夫人笑道:“我哪知道三儿还活着呀!多亏我天天烧香拜佛,菩萨保佑着你们呢!”
杨瑞安问道:“干爹,我娘走的时候,姐姐是不是给我发过一封电报告之这事?”
张老爷道:“七年前好像有人上济元堂打听过你娘的事,你姐姐从来都不知道你还活着,怎么可能给你发过电报?再说咱们的电报能传到日军大营中去?”
杨瑞安恍然大悟,心想师傅果然骗了我,他一心想让我留在日军大营中,不想让家人知道我的消息,只有娘去世的事,他如实相告了。杨瑞安心中不是滋味,烦躁得厉害,对师傅的愧疚感瞬间淡去,八年啊!他让我伤心了八年,也让川儿伤心了八年!可他毕竟救过我一命,若不是他,我早已客死他乡,今生就不能再回青龙山了。我不也一样骗了他么?八年来,他养虎为患,以为把我训练成了小猫,到头来却差点炸了日军大营,鬼子能放过他么?杨瑞安苦涩地摇摇头,想明天回杨家墩给他立个牌位,多给他烧点香吧。
“三儿,你想什么呢?”
“没啥。”
“对了,你说的那个李眉秀怎么没与你们一起回来?八年前就听川儿说起过她了,不是挺不错的一个女孩子嘛!你要是有意思,干爹就给你做主把她娶过门吧,你们都不小了。”
张建川道:“爹,你又乱点鸳鸯谱了。”
“怎么?她有心上人了?”
杨瑞安道:“没有没有,我与她仅是兄妹之情。”
“那改日我给你寻一个好人家姑娘,你比川儿大,得赶在他之前把终身大事办了。”张老爷转向小儿子道,“川儿,你这次回来,佳君知道么?”
张建川轻轻摇摇头,瞅了一眼杨瑞安,心事重重。
“那尽快给她发个电报说一声,你得准备你自己的大事了,那边彩礼什么的,你与嫂嫂多商量一下,她们城里人怎么办婚事我也不懂,需要多少钱尽管用,别寒碜了。”
“知道了。”
午饭过后,杨瑞安与张建川一起来到书房,屋子里的摆设依旧,只是书籍更多了,杨瑞安沉默不语地转了一圈,随手拿起张建川写的诗词,面无表情地赞道:“川儿的字写得蛟腾凤起,我已没办法比了。”
“三哥,你怎么拉着个脸?”
“这是啥时候写的?”杨瑞安念道,“千里飞鸿云中寄,槐花社前望佳音,琼璧不负当年信,又适离窗一枕清。”
“去年清明,爷爷和德叔下葬时回家写的。”
“这个‘佳音’是蔡佳君的‘佳’吧?”
“怎么会是她呢?明明是在写盼着你的佳音啊。”
“这一首呢?寒来衾冷早梳妆,一夜残雨祭流芳,陋室不曾缘客至,细砚稠墨为君香。”
“去年腊月写的。”
“稠墨,一语双关啊,写得好!只是‘为君香’这个‘君’字,是蔡佳君的‘君’吧?”
“三哥,明明就是你呀!”张建川从他的手中挑出一张纸递给他道,“还有这一首是去年暑假回家写的。一年好景一半休,云恨婵娟雨自愁,如今芳菲多少在,犹有彩蝶候枝头。你不会觉得‘彩蝶’是谐音‘蔡’吧?”
“你不说我还不知,这回‘蔡佳君’三字都齐全了。”
张建川笑道:“你真能想!”
杨瑞安回笑道:“没你能想!”
“三哥,你生气啦?我知道不该瞒你,我和蔡佳君去年就定了婚,准备今年七月办事的。”
“我就奇怪了,在重庆见着她时,对我说话咄咄逼人,原来与你已经定了亲。”
“三哥,我不是要瞒你什么,只是没来得及说,我正准备告诉你呢,爹今天就提了一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只是我想不通,你娶谁不好,非得娶她?你不是不喜欢她么?”
“一言难尽啊,回头慢慢和你说吧,只是你别生气了行么?”张建川上前抱住他的腰,翘起嘴巴,扮委屈状。
“你们怎么偷偷溜回来,都不上济元堂和我说声!”张素翎忽然闯了进来,就看见他俩暧昧地抱在一起。
“去去去!”杨瑞安轻轻推开他。
“姐姐,我把三哥惹生气了,正哄他呢。”
杨瑞安忙迎上去,高兴地叫道:“姐姐!”
张素翎双手搭上他的肩膀,不知该哭还是笑,使劲眨了眨眼睛道:“长这么高了!跟德叔真是太像了!”
“我们本想偷偷从后院翻墙回家,给大家一个惊喜呢,哪知路上被长工看见了。”
张素翎摇摇头笑道:“这惊喜真够大的!还像小孩一样!你们怎么了?一回家就闹什么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