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川记得那天是自己的生日,二十周岁的生日,他被派遣留守新化县,而73军大部队已经渡河至对岸守候鬼子。那天晴朗,清澈的资江一如既往的缓缓流淌,水汽随着太阳的初升,匍匐在岸边的丛林上向山顶攀爬,山间的茅房和梯田沐浴在绯红色的氤氲里。燕子已经早早醒来,剪着薄薄的雾色在江边舐水筑巢,还有翻空而跃的白鹡鸰,从左岸的山林一飞而下,贴着江水划到右岸,“叽叽叽”地叫个不停。张建川呆呆地望它们,想起青龙山上那个与三哥一起刻下“棣华罔极”的石壁,想起石壁上的石洞里有成群的白鹡鸰筑巢,不觉有些感伤。诗云: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求叹。古人并不认为鹡鸰的叫声是动听的,而是预示着兄弟有难。
张建川心想,73军所有的战友都是兄弟,莫不是这里将会有场生死之战? 但有哪场战争不是生死之战呢?
日军狼子野心,虽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但越深入中国的腹地,越不占优势。这里的地形地貌国军闭眼能详,这里的一草一木,寸土寸河,都伴随着中国人终老一生,决不能容忍外敌侵占,据为己有。张建川想起鬼子攻破南京屠城的事,不免有些忐忑,他不知这一战自己是否还能侥幸活下来,曾经当兵时那股冲天的豪气,已渐渐削弱,取而代之的是将死前的躁动不安。这两天他亲手挖坑,埋了上千战友的尸体,虽然小时候在南京见过堆积如山的尸体,但此刻他却变得有些胆怯了。他想着等到明天,会不会有战友来抬自己的尸首,埋在江边的丛林里?那样自己就与三哥一样,客死他乡了,连个坟、连个碑也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至少死而无憾了。”
张建川想起死去的爷爷,宁可炸了宅子与鬼子同归于尽,也不苟且偷生放过鬼子;他想起死去的大哥,不顾自己安危,自愿去镇守光华门,为保护南京黎民百姓,即使鬼子攻破城墙,仍不撤退;他想起为救自己而死的三哥,腿上中枪都不吭声,炸死那么多鬼子给自己杀出一条生路。他们都是英雄,都是青龙山的骄傲。如今自己脱下锦衣华服,换上了一身戎装,也要像他们一样,不惧生死,前赴后继,不会给他们脸上摸黑。他整了整自己的衣领,牵直了衣角,大义凛然地坚守自己的岗位,只要给韩军长准确的情报,为这场战争贡献微薄之力,自己就没白来湘西。
抚晓的序幕刚刚揭完,侦察兵骑马回营,向张建川喊道:“张全快给军长发消息,鬼子第一队朝这边来了!第二队在南边10公里,第三队在14公里,都在捆木筏,就要渡江了!”韩军长立刻回电,让新化守军以守代攻,今天不能放一个敌人过江,亦不能往东追,只要僵持一天,明天再象征性抵抗,放他们过江。
又有侦察兵回营,说日军第二队600余人抬着木筏,正朝江边赶来,半个小时左右就到。我军立刻拟好作战步骤,埋伏在新化以南沙塘湾,准备给敌迎头痛击。资江流经沙塘湾时转了个九十度的大弯,左右两侧都是高矮不齐的丘陵地,易守不易攻,我方占尽地利。这时捷报传来新化指挥部,日军第一大队强渡资水,被我军189团伏击,敌伤亡惨重,退回大营。韩军长发来消息,让189团原地待命。
紧接着张建川又接到急电,是驻守新宁的左路74军58师打来的。
“58师26营请求支援,新宁守不住了,敌人太多,不断增兵,打了两天两夜,今天又增了两个团。”
“这是73军,你打给74军啊!”
“打不通,74军线路断了!电报机也坏了!你快帮忙联络一下,我们营就剩后勤还有几个人能动,其余死的死伤的伤,快全军覆没了。”
“好,我马上联络!”张建川正准备挂电话,忽然听见听筒里隐隐有人喊:“杨瑞安,快走!打不通算了!鬼子攻来了!”
张建川听到“杨瑞安”这三个字,忽然脑中一片空白,话筒在手中滑了一下,他赶忙用胳膊夹住,迅速拿起就连喊了三声“喂?喂?喂!”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张建川木然地放下话筒,有些神志不清。怎么可能?三哥死了八年了,怎么可能在新宁!如果他没死,怎么不回家找我?一定是我听错了,话筒的声音那么小,打电话的那个人叫杨沅,不是杨瑞安。他忽然想起自己隐姓埋名了,谁也不知道自己真名叫什么,万一要是三哥回来了,听爹说我去当兵,他也跑来了找我呢?不可能!这决不可能!
“张全,快向军长报告,咱们已经跟鬼子第二队干起来了!”
张建川缓过神,忙集中精神专心致志地工作,此时战火连天,哪能容自己开小差。等打完了这仗,自己再去打听一下74军58师有没有杨瑞安这个人。张建川挂了电话后,匆匆给74军指挥部发了电报:“新宁告急,26营拼死坚守,请求支援,速!”
他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想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但还是抑制不住心脏乱跳,他想刚才打电话如果真是三哥怎么办?哪怕这只是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自己也得竭尽全力帮他解围,就是违反军纪军规也再所不惜。于是他向涉及这场战争的所有部队发电报,告之新宁县危在旦夕,请求帮助,又向芷江机场发电报,请求空军支援。他忽然想到还有共产党的游击队,遍布各地,没准他们也能帮上忙,于是又四处打听共产党部队的电报挂号,给他们发电报。
守卫新宁的正是杨瑞安与李眉秀所在的74军58师26营,他们居然阻挡了日军数千人两日的强攻,仍宁死不屈,誓与新宁共存亡,不辱74军响当当“铁军”的美名。因新宁县以南10公里处的芙蓉山是运输枢纽,乃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国军调整防御计划,在此重点设防,而忽略了新宁县城,只安排了一个营的官兵守卫。不想日军围魏救赵,想攻打新宁县城,让国军从芙蓉山分散兵力,但国军识破敌方棋局,坚守芙蓉山,让26营咬牙坚持。
战火中的新宁县山无完土,河无净水,浓烟遮日,灰尘两夜未落,把一切都吞噬,染成了厚厚的灰色。枪炮声从响起第一下就一直未断,硝烟弥漫,一直扩散不开,呛得人睁不开眼睛。此刻的新宁县就像一个溺水的儿童,垂死挣扎,一会儿浮出水面吸了两口气,一会儿又沉入水中呛得手足乱划,但求生的本能让它不愿放弃,依然无意识地在水中抓到什么算什么,做最后的顽抗。
鬼子不知国军设了多少人守卫新宁,如果知晓仅有一个营的话,那更加会鼓舞他们的斗志,咬着新宁不放口了。日军见两天未打破新宁的铜墙铁壁,急增兵两个团,逼迫国军放弃芙蓉山。这时日军调整作战方针,枪炮声忽然止住了,变得出忽寻常的安静,鸟罢其鸣,畜缄其声,守在城墙里的国军士兵有些莫名其妙,以为敌人辙退了,但更多的是死亡前的压迫感,就像城墙里的空气被抽走,他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杨瑞安与后勤的几个战友,把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拿来,分发给坚守阵地的士兵,让他们把这些东西藏在身上,护住要害。他自己则带着两口炒锅,一口顶在头上,一口护在身后,掩护受伤的战友撤退。一个营的勇士经过两天激战,仅剩下一百来人还能勉强支撑,营长也身负重伤。战士们已经疲惫不堪,被日军炮火逼得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杨瑞安抬走伤员送到李眉秀所在的医务处后,趁着敌人熄火,给大家端来几大盆水和干粮,大家都有些垂头丧气。杨瑞安鼓励道:“刚刚我已经给73军打过电话了,他们说帮忙联系搬人来,咱们哪怕剩最后一个人,只要没有撤退命令,都得守住,新宁上万的百姓的性命都在咱们手中。”
有兵来报:“报告连长,军长来电,说到处都在打,调不过人来!让咱们再坚持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