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赵皑云动身要回重庆工作了,张建川和蔡佳君也要赶回去给她父亲那边拜年。张老爷给两个媳妇各塞了一个大红包,又在她们的行李中塞了几斤“寸心”,张夫人取下自己的翡翠镯子,给蔡佳君戴上,握着她的手道:“这是我嫁过来时,我娘塞给我的,如今我把它给你,和云儿手上的是一对,翎儿都没份。”蔡佳君道:“谢谢娘,我戴着就不取下来了,等放了暑假,我再回来看您。”张夫人笑道:“暑假回来,我就给你们办婚事!”张建川嗲声道:“娘!回来再说。”张老爷催促他们快走,别误了船,待三人上了马车后,张夫人哭了起来,喊道:“儿啊,好好读书,别想娘……”张建川道:“娘,我天天都想你,别送了,我会常写信的,照相寄给你!”张夫人捂住嘴巴,不停地点点头,目送着他们离开。三人到了县上后,去济元堂与张素翎打了声招呼,就赶去了码头,坐船到汉口,再辗转至重庆。
张建川应酬完蔡佳君父亲那头的事后,学校已经开学,蔡博培给女儿与准女婿配了一辆专车,接送他们回家上班。张建川在学校基本没有课程了,每天都在嫂嫂那儿帮忙,等着毕业。他见街上那些穿军装的士兵在总统府进进出出,心里很是羡慕,于是常常穿起哥哥的军装,在街上招摇过市,那些不认识的士兵,一见他肩上的标记,都毕恭毕敬地向他敬礼,把他美得心里开了花。赵皑云也不反对,随他穿,每回见他笔挺的英姿,心里便泛起阵阵暖意,若是建丰还在世,和川儿简直就是双胞胎。她问弟弟:“你是不是想也有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军装?”张建川点点头道:“嫂嫂,我想参军,但家里是不会同意的,只能穿大哥的过过瘾了。”赵皑云道:“我也不同意,我若是让你去当兵,娘怕是不认我这个媳妇了。”张建川道:“这是我多年未了的心愿,你还记得七年前开车送我们出南京的司机吗?我说过要替他报仇,我也和三哥发过誓,要接过大哥手中的枪,为大哥,为死难的千千万万的同胞报仇。”赵皑云叹气道:“你大哥要不是当初娶了我,就不会跟我爸丛军,也就不会英年早逝。张家为民国已经献出一条命了,还有你爷爷,都是英雄,你不用再趟这浑水,把命拴在刀口上,等你毕业了就去外交部工作,我爸已经打点好了。”张建川“哦”了一声道:“其实我不想待在重庆,成天没完没了的应酬,烦死了,我就想和三哥一起在张家庄过日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赵皑云笑道:“想得美!你将来是要干大事的,民国缺你这样的人才。你口齿伶俐,谁也说不过你,将来在外交部正好派上用场,古时候的范蠡、文种、墨翟凭一张嘴就能阻止战争,嫂嫂相信你比他们更厉害。”
张建川挑了挑眉毛,对嫂嫂的夸奖喜不自禁,但这并不能扼杀他想参军的念头。这个念头在七年前就深深地埋在他的心里,早已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盘根错节在每一根血管里。他常常留意街上的公示栏和报纸,看有没有部队招兵买马的消息,终于看见湘军在紧急征兵。他毫不犹豫地报了名,留下家中地址和父亲姓名,再签上自己的大名。但他故意把地址写错,父亲姓名写成了“张国平”,自己的大名则写成了“张全”。他想自己要是死了,也不能让爹娘知道。当天晚上,他与同报名的一群小伙子就被一辆军车接去了训练营,这才给嫂嫂打了一个电话,告之参军的事。赵皑云急得火烧眉毛,快哭出声来,问他在哪个部队,张建川平静地说:“嫂嫂,不用担心我,别给爹发电报,我会给他写信说明的,你也别托关系给我特殊照顾,我想用我自己的肩膀扛起真正的枪,而不是在千拥万护下躲在后方,我不想再让你们庇护,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像大哥一样,你就成全我吧。”赵皑云哭道:“你倒是告诉我你在哪儿呀!我现在就把你领回来!”张建川道:“嫂嫂,我不会再回去的,你也别打听我在哪儿,我会常给你打电话发电报的。学校的事就交给你办了,另外跟佳君说一声,我就不给她打电话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吧,我挂了啊。”张建川使劲挤了一下眼皮,把眼泪硬给憋了回去。从小到大,他到哪儿都是被人前簇后拥,从来还没有独立生活过,如今自己要放开一切,事事都要自理了,一股悲壮的感觉从心头升起。他默念道:“三哥,你的川儿要上战场给你报仇了,你要保佑我多杀鬼子,要是我真战死,正好可以在九泉之下相见了,你别怪川儿这么晚才来陪你。”
赵皑云马上打电话给父亲,又发动所有关系寻找弟弟,但折腾了三日,一无所获,这几日所有新征的士兵中,并没有叫张建川的,赵皑云心知肚明弟弟定是用了假名,防止被找到。她急得到处抓,这可如何是好,万一此去无回,自己就是死也不足以向公婆谢罪了,这么大个人没有看住,居然让他从眼皮底下溜走上了前线。她悔不该这几日没有把他盯紧点,明知他有这苗头了,自己还调以轻心。赵皑云思索再三,给公公发了封电报,张老爷听到后吓懵了,就好像听到小儿子的死讯一般,双手不禁一抖,心爱紫砂壶掉在地上摔烂了。他赶紧去了县府,给大儿媳打电话,告诉她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他找出来揪回家。赵皑云在电话中哭个不停,说已经把川儿的照片冲洗一千张出来,全部发给部队上的人去找了。
蔡佳君在得到这个消息后,也哭得死去活来,三天都不肯进食,让父亲派人把重庆所有的驻军基地都问了个遍,一无所获。蔡博培安慰女儿道:“没事的,别担心,他会完完整整地回来的,因为他知道我如花似玉的女儿在等他。”蔡佳君哭道:“他要是心里面有我,怎么还忍心丢下我不管就跑了……”蔡博培道:“乖女儿,别哭了,爹给部队捐大炮捐机枪,让他们狠狠打鬼子!”蔡佳君道:“还有飞机也要捐,多打死几个鬼子,建川活着回来的希望就大些!国军打鬼子,十条人命才换一条,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蔡博培拍着女儿道:“捐,都捐,建川这孩子真是拧啊!都要结婚的人了,还跑去当兵,这叫我怎么放心把你给他!”蔡佳君道:“我不管,我就认定他了,哪怕他回来缺胳膊少腿,我也非他不嫁!”蔡博培听到这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自己就这一个宝贝女儿,要是他真缺胳膊少腿了,还真不能把女儿给他。
半月后,张素翎收到弟弟寄来济元堂的信,一看邮戳,是从湖南发来的,她迫不及待地拆开看了,只有寥寥几句:
父母大人膝下:
近来身体安好?家中一切顺利?
此来军营已有七日,每日练兵打枪,活动拳脚,与兄弟们同吃同睡,还算愉快。连长是洪县人,对孩儿照顾甚是周到,爹娘勿需挂念。
孩儿未经爹爹同意,擅作决定从戎,在此向您磕头谢罪。请爹爹成全孩儿拳拳报国之心,亦为大哥与三哥报仇雪恨,将倭寇驱回东瀛,还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保我民国与张家庄太平。孩儿自小受爹爹谆谆之诲,男儿当有大志,不应置国家危难不顾,任倭寇暴戾恣睢,鱼肉我百姓。此行亦是不爽儿时与三哥之约,当季布一诺,不应背信弃义。
倭寇气数将尽,已到末路穷途,虽有利齿,然暴虎冯河,终自取灭亡。待倭寇投降之日,便是孩儿归家之时。
致
礼!
不孝子川叩上
民国三十四年春分于湖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