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张素翎让金顺不要向老爷提今天的事，但洪县那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张素翎的义举，第二天此事就传到了张家庄。张夫人怨道：“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他们被抄家关你什么事，你偏要出这个风头！”张老爷却很赞赏女儿的做法，心想自己对她从小的教育是成功的，她懂得什么叫仁义，气度丝毫不输男子，只是女儿一直不愿嫁人是他现在最大的心病，这算不算她不守孝道呢？

除夕之夜，张老爷让儿子放了一挂十万响的鞭炮，从门口绕到树上，又绕到所有的柱子上再绕回门口，这是有史以来张家庄放得最长的一挂，足足响了半个小时。院中燃起了篝火，那火苗窜得有两层楼高，把张府照得如同白昼。院子的四周也安置了几百个礼炮与烟花，张家庄的小孩子们早已挨肩并足在四周守候，等待着一年一次的盛景。张老爷发给每人一盒火柴，让大家一起点着，顿时天空中繁花似锦，惊雷阵阵，伴随着鼎沸的欢呼声，把张家庄的新年气象推向了高丨潮丨。

放完了烟花，张府已是门庭若市，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便进去抬锣鼓，张老爷备了三套，让他们在村口村尾与中间敲响驱赶年兽，顿时鼓声冲破云霄，钹声啐耳，锣声潜远，急管繁弦的乐章让张家庄在青龙山下几十个村子中格外地欢悦。张健川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在村口点鼓，他挥舞着鼓棰，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声声铿锵。急时似鏖战凯旋，又如千江激流，奔涌而下；缓时似沉年原浆，绵绵入口，香醇回甘。众人跟着张建川的节奏，将钹声与锣声配合得有理有章，时而激昂，时而从宽，早已忘了家中的年夜饭。

待张素翎前来喊弟弟回家吃饭时，他意犹未尽，已是满头大汗，却面无悦色。她知弟弟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样狠命敲鼓是在发泄心中的思念与哀伤，她埋怨道：“敲这么大劲干嘛！别出汗染上风寒。”说着便用袖子给弟弟的擦了擦汗。张建川道：“姐姐，你都快够不着我额头了。”张素翎瞪了他一眼道：“都是娘给你吃好的撑长的！”张建川道：“瞎说，小时候娘越是给我吃好的越是不长个头，都是后来三哥让我啥都吃，不挑食了才长的。”张素翎听弟弟提到杨瑞安，不免一惊，这是他最忌讳的，忙笑道：“快回去吃饭，就等你上桌了！我在厨房忙了一天却吃不上，都饿穿肠了。”张建川做了个鬼脸笑道：“姐姐你说话口气越来越像爹了。”

路上，张建川像儿时一样，牵起了姐姐的手，不同的是，小时候姐姐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长大了则是自己把姐姐的手握在掌心。张素翎怔了一下，欲抽出自己的手笑道：“这么大了还牵着，让人看见不好！”

张建川不在乎地说：“你是我亲姐姐有什么关系？蔡佳君的手我还不乐意牵呢！”

张素翎疑惑道：“怎么？你们闹别扭了？”

张建川道：“没，反正……不知道，总觉得和她好像隔着什么，看同学对女朋友亲亲热热的，我对她就是亲热不起来，姐姐，我说实话你别羞我，我至今还未亲过她呢，最多就拉拉手，有时她想让我亲，但我就是亲不下去。”

张素翎笑道：“你还是小孩子，开窍晚，有些事还不懂，慢慢自然就明白了。”

张建川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想和三哥在一起，从小对别人都排斥，就和他在一起时不管做什么都觉得高兴。”

张素翎停下脚步，伸出另一只手握紧弟弟的手背，心疼道：“傻瓜，还在想他呢？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该放下就放下，你看姐姐，早已把瑞诚哥放下了。”

张建川低头道：“我就是放不下，七年多了，没有一天我不在想着他，想得钻心地痛，好像这已经成了习惯，就像吃饭一样戒不掉了，我总觉得三哥没有死，他常常托梦让我等他回来。”

张素翎道：“他若是还在世上，怎么能托梦给你呢，傻瓜。”

“我特别想让他看着我毕业，看着我成亲，没有他，我一个人做什么都没兴致，只有和他在一起，就是天天吃馒头夹咸菜，我也觉得津津有味。”

张素翎故意沉着脸道：“你都不想大哥，你可是在他的背上长大的，大冬天穿着开裆裤在他的衣领里面撒尿，娘一给你抱下来就哭，他多疼你啊，你都不记得了。”

“谁说我不想大哥了，那和三哥是不一样的，我和大哥流的是一样的血，三哥却像是我的左膀右臂，缺了就残疾了，我总觉着我们前世本是一个人，却投了两个胎。”

张素翎对弟弟的说辞哑口无言，只咂了下嘴唇，摇摇头。

张建川望着天上绽放的烟花，自言自语道：“爷爷给我和三哥指腹为婚，我要是个女孩，就嫁给三哥了，可惜娘把我生成个男的。”

张素翎被弟弟的话噎得更厉害了，她对“可惜”二字难以理解，谁家不愿意多生男孩，谁家吃饭不先紧着男孩的嘴，弟弟居然“可惜”自己是个男的！她放开弟弟的手，无奈地唬了他一眼道：“犯什么糊涂说什么瞎话呢！你若是个妹妹，咱家香火便断了，爹等着你给他添一堆孙子呢。”

“姐姐，我不想这么快就结婚，最起码等到佳君毕业后吧。”

“你们都不小了，把婚先结着，她的书继续念，不碍事。”

“她念书倒不是主要原因，是我想再过几个月毕业了，就参军去，打鬼子。”

张素翎瞪眼道：“不准！爹娘都不可能会让你当兵的！”

张建川坚定地说：“你别告诉爹娘，这是我的心愿，我和三哥都发过誓言，要手刃倭寇，给爷爷、大哥和德叔报仇，三哥也死在鬼子手上，我更不能放过他们！”

张素翎急道：“川儿！听姐姐一言，现在全世界都在联合打日本，鬼子气数将尽，只剩一口气了，不差你那几枪，你若是上了战场，万一有个什么，爹娘都活不下去了！张家就剩你一根独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想一想爹娘，你现在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啊！”

张建川道：“这些我都想过，但我活着，总得有个自己的活法，我这条命本该七年前就丧在鬼子的枪下，是三哥拖住鬼子，让我捡回一命，你们就当我七年前和三哥一起死了吧。我不上战场给他报仇，对不起三哥，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我一辈子都会活得内疚，一辈子也放不下他，永远也解脱不了。”

张素翎道：“你要去当兵，就让嫂嫂给你谋个文职，别拿枪做武将，不然你念这么书做什么？舞刀弄枪不念书的人都会！”

张建川知道无论自己找什么理由，姐姐和家里人都不会同意的，干脆敷衍道：“好嘛，到时让嫂嫂安排吧。”

张素翎松了口气道：“但愿你还没当上兵，鬼子就撤军了——快走啦，都在等着你开饭呢。”

年夜饭开了两桌，张府全家坐在主席位，留守的长工与家丁坐在次席，张老爷亲自给每个人斟了一满杯酒，感谢他们一年来为张家辛劳的付出。众人受宠若惊，谦卑地扶着酒杯，不住地点头哈腰，说着客气话。张建川回家时，所有人还未动筷子，张老爷埋怨道：“你去看热闹就不知道回来，让一家人都等你！”张夫人道：“你板着个脸干嘛，随他！大过年的让他乐一下。”张素翎笑道：“谁让咱家川儿鼓敲得好，都不让他走呢，爹真该去看一眼，敲得那个飞扬跋扈的，把一圈人都震住了。”张夫人乐道：“你爹刚刚在院子里听着呢，还怨谁敲得这么使劲，别把咱家鼓敲破了，我就说嘛，除了咱家川儿，谁能把鼓点得这么到位！”张建川端起酒杯道：“爹，儿子知错了，先敬您一杯，祝您身体健康，万寿无疆！”说罢一仰脖子，痛快地一杯下肚。张老爷笑着点点头，轻轻呷了一口，众人拍掌大声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