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爷见大儿媳妇言语不多,知她每到逢年过节心里难过,便安慰道:“云儿,你咋不说话了呢?今天咱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多久没这么热闹了,都放开一些。”赵皑云抿嘴笑道:“爹,我没事,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日子还是要过的。”张老爷道:“云儿,你能想开就好,我们不会因为丰儿走了就当你是外人的,在我们心里,早把你当成亲生闺女一样,我知道你不图张家什么,但我这家业,你,翎儿,川儿都有份,不会短了你们任何一个。”赵皑云眼红了,埋怨道:“爹!怎么说这话了,我心里也从未当您是公公,早当您是亲爹了。”张老爷道:“你已经连着八年回张家庄陪我过年,都没有好好陪你爹娘,他们就你一个女儿,我这心里过意不去,下回让他们也一起过来,要么明年就让川儿过去陪他们,家里事情忙不开,不然我就亲自去了。”赵皑云安慰道:“爹,没事,在重庆我一年到头都陪着他们,就过年这几天才有空回来陪陪您,再说了,我是张家的媳妇,哪能大过年的回娘家过。”
张老爷听到这话,不觉眼睛涩了起来,丰儿虽然没了,但这媳妇没娶错。可怜她年纪轻轻就守寡,还丧了幼子,孑然一身,却守着大儿子八年未再嫁,对张家情深义重,自己定不能亏待了她。午宴散后,他悄悄与夫人商量,是不是该向大儿媳妇提改嫁之事,张夫人也重重点了点头,赞同他的提议。于是张老爷悄悄来到大儿子的屋里,与儿媳攀谈起来。他旁敲侧击地先说女儿素翎的事,都二十四岁了,给她说了多门亲事,但她以死相逼,就是不点头,他也无可奈何。赵皑云道:“爹,你别着急,我回头劝劝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等杨瑞诚回来?”
张老爷道:“等不了那傻小子了,他和济元堂付先生的大儿子付天楠在一个部队里,前次我碰着付天楠,他说诚儿四年前在部队里就和一个姑娘好上了,生了一个女儿,都三岁了。”
赵皑云道:“这么多年他一直杳无音信没回来过?”
张老爷叹道:“是啊,三儿没了后不久,他娘病重过世,捷儿和他回来几天就匆匆去打仗了,一打就是七年,没见他再回青龙山,家里的田地,我让他几个舅舅先用着,免得荒掉了。”
赵皑云道:“既然杨瑞诚都已经结婚生孩子了,素翎还有啥盼头的,赶紧找个人家嫁了啊。”
张老爷道:“我就是愁这事呢,死丫头一口咬定,说即使诚儿没娶妻生子,她也不会再嫁他了,我怕是因为谢家的事,在她心里是个难解的疙瘩。”
赵皑云道:“谢远哲走了这么多年,他家里人也生死不明,素翎这是何苦呢,她即使再认定谢远哲,谢家人也不知道啊!”
张老爷道:“是啊!你可好好劝劝翎儿,她小时候那么听我的话,长大了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脾气,我和她娘嘴皮都磨破了。这事也怨你啊,给她树了个榜样。”
赵皑云诧异道:“爹,这话咋说?我怎么就给素翎树榜样了?”
张老爷缓了口气,微笑道:“你当我是亲爹吧?”
“那还用说!”
张老爷道:“既然你当我是亲爹,那有些话,也憋在我和你娘心里很久了,我们都知道你一心念着丰儿,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不想再让你这么苦命下去,若是在重庆有看得上眼的人,就好好寻思着重新过日子吧,我和你娘不会有任何不悦之处的,我们都盼着你能早日解开这心结。”
赵皑云有些不快,沉着脸道:“爹,怎么又乱说!一入张家的门,我便没想过再出去,我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
张老爷道:“爹不是那意思,也不是赶你,这就和我看着翎儿作茧自缚心里难受是一样的,你是爹的好孩子,你的心意爹也都明白,只是不忍看着你大好光阴一年又一年没了,又没个孩子日后给你养老送别,爹觉得对不住你啊!”张老爷情到深处,不觉哽咽起来。
赵皑云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握着公公的胳膊道:“爹,你不用担心我,我虽念着建丰,但更舍不得张家,舍不得您和娘,舍不得川儿还有素翎。我和川儿都是从死人堆里钻出来的,他跟着我这么多年,又长得跟他哥哥一模一样,每次见着他,我就觉得建丰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就让我一直看着他吧,心里还能存个念想。”
张老爷轻轻拍着儿媳的头发,哭道:“乖孩子,爹不赶你了,爹的家产都给你留着养老,日后你若有中意的,爹都变卖了给你做嫁妆。”
赵皑云甩了甩公公的胳膊哭着怨道:“爹你还说!”
随着除夕临近,张家庄新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了,张老爷忙着购置年货,又准备了上百个大大小小的红包,让小儿子一一写上名字,把它们塞到各种茶叶盒里,准备发给家里的长工杂役和铺子里的郎中伙计。张家庄的人听说张建川回来了,都纷纷拿着红纸登门求墨宝对联,顿时张府进进出出的人川流不息。张建川来者不拒,从早到晚就坐在屋里写对联,还让蔡佳君给乡亲们递茶水和糖果,大家都毫不吝啬把肚子里最华丽的词藻献给他俩。蔡佳君见他们虽然穿戴土气,还在屋里抽大烟,呛得她不住咳嗽,但看得出大家的溢美之辞都是发自真心的,不像在自己家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应酬都是逢场作戏,她心里甚是高兴,尤其是见这么多人前簇后拥着张建川,更是骄傲万分,心想自己未来的丈夫果然名不虚传。
腊月二十八这天,张老爷让女儿与金顺一起去县上,把该清的账务清了,该分红的分了,料理完后再把铺子歇业十天,让大家都回去过个好年。济元堂经过张老爷十年的苦心经营,在洪县与周边六县都是首屈一指的药材铺,品种繁多,无论什么贵重药材应有尽有,尤其是青龙山上自产的稀缺货,更是仅能在济元堂买到。张老爷为缓解大儿子与干儿子离去后的悲痛,基本每日都去铺子里看书研读,与坐诊郎中们一起探讨疑难杂症,医术渐进,万圆百里已是赫赫有名,每日慕名前来求诊的人把济元堂的大门围得水泄不通。张老爷定做了一百把椅子,让病人在门口坐着排起长龙,这也成了洪县一道独特的人文。
张素翎交接完了新年歇业的事宜后,就听见街上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洪县周边的鬼子已经被八路军打得撤军南下。张素翎逮着人问:“是哪儿的八路军?”
“八路军就是八路军呗,还哪儿的八路军?”
张素翎转身回到济元堂找郎中付先生问道:“外面都传八路军打胜了,天楠兄弟是不是该回来了?”
付先生笑道:“还没消息呢,应该快了,早听说八路军打得小鬼子屁滚尿流,怕是鬼子没有多少活头了。”
张素翎“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要是他回来了就先告诉我一声,我有东西让他捎一下。”
付先生会意道:“捎给杨家的老二呢?”
张素翎示意付先生到一边拐角处,从布袋里掏出一沓钱来递给他道:“这些钱你先拿着,若是天楠兄弟回来了,一并给他,交到上面添补些粮草弹药什么的。”
付先生推搡着道:“二小姐,今年您已经给了不少了,被老爷知道不好。”
张素翎道:“没事,家里花的钱都是我做主,我爹不过问,大家都捐钱捐粮的,我不能落了人后。”
付先生拗不过她,就收下道:“二小姐您放心吧,这些钱肯定会交给八路军,天楠不会动歪脑子的。”
张素翎笑道:“这还能信不过?”
付先生欲说还休,面色沉重道:“二小姐,不是我说啊,这一年又过了,您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大事了……”
张素翎咬了一下嘴唇强笑道:“让先生费心了,我这眼光太挑,活该一个人过,若是真去了婆家,那便是相夫教子了。我弟弟又读了书,怕是以后不会回来常住,爹娘老了,张家就我一个人撑着,我是进退两难啊!”
付先生不知张素翎推脱之意,建议道:“那好办啊,让老爷招个上门女婿,事情不就迎刃而解了?”
张素翎道:“谁家要不是真落魄到活不下去,谁会做上门女婿,若真是那样,我爹也瞅不上。先生先不说这事了,我得赶回家去,在这提前给您拜个早年,祝您全家福寿安康!”
付先生道:“我也给您全家拜个早年,麻烦告诉老爷,年前我就不过去打扰了,正月里再上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