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川回到学校时，蔡佳君班上的旗帜已经布置完毕，大家正在排练节目，准备于元旦晚会上一展风采，同学们见张建川进来，不分男女，目光全部落定在他的脸上，片刻安静了。蔡佳君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她分明从男生的脸上看出了嫉妒，女生的眼神中读出了亢奋。她急忙踱过来，拉着张建川的手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我男朋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怎么以前没见过啊？”蔡佳君密友在一旁笑道：“人家和咱们一般年纪，都快毕业了，咱们才刚进大学。”蔡佳道：“他帮着嫂嫂在政府里做翻译呢，很少回学校来了，这不，喊他来帮忙挂旗子呢。”张建川歉意地笑道：“不好意思，来晚了，帮不上什么忙了。”这声音一出，立刻震惊四座，仿佛浑厚的琴弦，共鸣了空气，馈饷了饥渴的耳膜，女生们情不自禁侧起了耳朵，想再多听几句。蔡佳君拿起张建川的大衣，与大家说了声“你们先忙着啊”，便拉着他出来教室。

他们一起走在校园的小道上，蔡佳君给张建川穿好外衣，小鸟依人般靠着他结实的肩膀，无视路人诧异的目光。她喜欢张建川七年多了，从在南京第一眼见到他，就在心底埋下了感情的种子，那时自己比他还高一截，没想到七年后他窜得像一株白杨般挺拔。她本以为七年前的战争让彼此各奔东西，天公却作美，让他们都来到重庆读书。张建川天资聪颖，在中学连跳两级，大学里又提前完成学业，自己刚进大学，他却要毕业了。还好姑父与他嫂嫂做主，定了自己与他的婚事，算是栓牢他这头倔强的猛兽了。蔡佳君觉得他变了很多，以前是个话牢子，自从来到重庆后，再也不愿意与人多说话。有时候父亲带自己去他嫂嫂家，他也不出来打声招呼，只顾埋头学习。

张建川直视着前方，一路无言，保持着他惯有的沉默，尽管蔡佳君娇如春蕊，面似牡丹，他对她始终无多少情趣可言。他想念与杨瑞安一起习字读书，吟诗作词，想念与他一起骑马游泳，捕鸟捉虫，更怀念与他休戚与共，相拥而眠的日子。而蔡佳君，似乎与自己并没有多少共同的爱好。

蔡佳君见他又沉默了，关心道：“是不是又想你三哥了？明天是他的祭日，我们一起给他烧点纸钱吧。”

张建川点点头，依然沉默，蔡佳君又道：“我知道他为了救你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但你也为他伤心了这么多年，他要是泉下有知，也不想看你成天这样难过，他希望你开开心心的是吧？”

张建川苦笑了一下，算是认同，三哥那么疼爱自己，怎么会忍心让自己为他悲痛了七年。他嘘了口气道：“你若是一直这般通情达理，我也不会对你横眉冷对了，你说别的，我不生气，但我三哥，你不能对他不敬，他在我的心里没有人能取代。”

蔡佳君把头靠得更近，轻声道：“我知道了。”

张建川道：“下个月放假我带你回家过年，给爹娘见见，你可不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由着大小姐脾气，若是爹娘不喜欢你，那我也只能做背信弃义的事了，明白吗？”

蔡佳君不住地点头，像只乖巧的小鹿。

新年的烟花在腊月二十四那天点亮了夜空后就没有间断，张家庄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变得宁静而安详，沉睡的荷塘上结了厚厚的冰，小孩子们拿着碎瓦砾在冰面上玩碰石头的游戏，欢乐的叫声传到大路上，惊扰了成群的麻雀，飞过路边大槐树的枯枝，在屋顶高高地盘旋，落入张家大院中。张建川与嫂嫂、蔡佳君一起被金顺驾着马车接回了张家庄，张老爷与家人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当张建川钻出马车扶嫂嫂下来时，张夫人失声喊道：“丰儿！”

张老爷定眼一看，果真是大儿子的身影，但马上缓过神来，埋怨了一句：“老婆子又花了眼！是川儿！”

张建川扶下蔡佳君后，笑着喊道：“爹！娘！姐姐！大冷天的怎么都跑出来了。”

蔡佳君很有礼貌地鞠躬，随着张建川叫道：“爹！娘！姐姐好！”

张夫人上前扶着她的双臂道：“唉哟，这就是佳君啊！定远你瞧瞧，你瞧瞧，这长得真是可人啊！”

张素翎笑道：“娘，快进去说吧，弟妹脸都冻红了。”

张夫人又搂住了小儿子，热泪就滚滚而下，哽咽道：“儿啊，你咋穿起你哥的军装了，我还以为是丰儿回来了。”

张建川拍着母亲的后背道：“刚路上冷，嫂嫂就拿出来给我穿了，我很像吗？”

张夫人道：“都是我生的，能不像嘛！”

赵皑云泪水瞬间决堤，上前抱住婆婆，喊了一声：“娘——您别说了。”

一家人哭作一团，张老爷擦擦眼泪道：“都进去吧，别在门口让人看笑话了。”

车上的行李被下人抬进了屋后，张夫人领着蔡佳君在院中四周逛了一圈，让她了解家中的各个屋子。张府挂满了红灯笼，这是自张建丰死后八个年头来第一次。院子中的雪早已被家丁铲得干干净净，铺上了细细的沙砾，这是张老爷特意为未来的儿媳妇铺的，怕上冻后她在院子里滑倒。蔡佳君早已听张建川说自己的父亲是何等严厉的人物，所在不敢叽叽喳喳多说话，时时跟紧在张建川的屁股后，怕未来的公公单独问她话。倒是婆婆对她惜爱有加，不停地询问她家中情况，与她分享小儿子年少时的糗事。

张建川也不介意，任母亲与蔡佳君添油加醋乱说，他注视着院子里那两棵大槐树，早已褪尽了绿叶，被厚厚的大雪覆盖，几只麻雀跳来跳去，寻找食物。他想起自己曾和杨瑞安被父亲罚跪在树下的情形，不觉心里又难过起来，喊道：“金顺，撒点稻谷到院子里，鸟雀没吃的了。”

张老爷道：“这点事还叫金顺，家里大大小小的事还不够他忙的？”

张建川歉意道：“小时候叫习惯了，忘记金顺已经是咱家的大管家了。”

金顺憨厚地笑道：“没事，小少爷的事就是天大的事！”

张老爷道：“喂这些害虫做什么？浪费粮食！”

张夫人笑道：“你就随他吧！粮仓里稻谷都没处堆了，他爱咋弄咋弄。”

金顺嬉笑道：“小少爷你是不是想抓麻雀玩了？小时候和瑞安少爷还没玩够？”

张建川心里一沉，只觉阵阵绞痛，强颜欢笑道：“这么大了还玩鸟啊！只是看这些小东西没吃的，挺可怜的。”

张素翎看出弟弟的脸色了，心知金顺不该提瑞安的名字，忙接道：“都进屋吧，准备开饭了，川儿猜姐姐给你做了啥好吃的？”

“茶树菇炖乌鸡！”

“错啦，是剁椒牛柳。”

“姐姐，你太好了，我想吃得不得了！都半年没吃上你亲手做的菜了。”

张建川被姐姐拥着去了堂厅，只有在姐姐与家人的面前，他才话多了起来。七年多的时光，足够把一块顽石雕琢成奇珍异宝，他在餐桌上与蔡佳君一起给家人敬酒，举手投足早已褪尽了稚气，俨然一副大家风范。张老爷对儿子带媳妇回来犹为高兴，在桌上喝到九分醉，这是八年来第一次如此尽兴，他看着小儿子一年比一年茁壮，希望的种子在心里又发芽生根，他坚信张家的香火一定会越烧越旺。张夫人也多喝了两杯，醉眼朦胧中看小儿媳是越看越欢喜，她悄悄与老爷耳语道：“你看佳君那身段，前凸后翘，肯定能生！以后奶水也够，奶娘都不用找了。”张老爷颔首笑道：“地是好，看咱们川儿肯不肯下工夫犁了。”张夫人用指头轻轻戳了一下张老爷笑道：“就咱家儿子那体格，你还怕伺候不了？就是再纳两个妾，我看一点不成问题！”张老爷知道夫人喝多了说胡话，赶紧拍拍她的腿，怕她说大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