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川也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独自晃荡在沙坪坝的小道上了,冬日的江水快淹过防护堤,匆匆奔向东南方与长江汇合,一去永不复返,如易逝华年,荏苒岁月頽,此心稍已去。但他清楚地记得今天是自己与杨瑞安分别六年零三百六十四天。江边的冷风从后脑勺钻进了他的衣领,张建川紧了紧大衣,把领子翻立起来,遮住自己的脸颊。晚风中的渡船如古老的诗歌,叙述着一船的悲欢离合,在江面上来来回回。
他总觉得杨瑞安就在某条渡船上,忽然上岸跑到自己身边,像在初到南京的那一天,说自己的衣服上全是兜,煞是难看。他想如果三哥还在的话,马上就满二十岁了,不知道会长多高的个头,小时候三哥比自己高半截脑袋,现在自己窜得比大哥还高,都说厚积薄发,自己小时候吃的肉都攒在骨头里了,要长个头的时候,就全部释放出来。张建川不觉笑了笑,觉得自己的幻想很幼稚。南京的屠杀早在六年前就结束了,如果三哥还活着的话,不可能这么多年不回青龙山。他不知道三哥会不会责怪他,负了当年的承诺,没有一起奔赴黄泉路。这个承诺像一个如影随形的诅咒,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心,排泄出沉积如山的忧伤,可他怎么放得下爹娘,二老就剩自己一个儿子,自从大哥遇害,他们就剩半条命了,七年都不曾过吃过年夜饭,七年不曾去过任何亲朋好友家吃喜宴。
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扭头一看,是笑靥如花的蔡佳君和她的闺中密友,她们手里拿着一串彩旗,张建川忙问:“你们不是在布置教室么?跑出来干嘛?”
蔡佳君笑道:“就知道你又溜江边来了,有啥好逛的,冷死了,快回去帮我挂旗子,你个儿高。”
张建川道:“你们班没男学生啊,要我去干嘛,烦不烦啊!”
女同学笑道:“佳君就是想把你带到班上显摆一下,她的准夫君是个超级大帅哥,让那些歪瓜裂枣们知难而退。”
张建川道:“无聊!”
蔡佳君板着脸道:“就你有聊!没事就往江边跑,喊你帮个忙都这么难,是不是要八抬大轿接你才去呀?”
张建川转过身道:“八抬大轿也不去。”
蔡佳君气得鼓起嘴:“你!你太过分了!”
女同学拉住蔡佳君哄道:“哎呀,不去就不去嘛,他心情不好,咱们就别强人所难了。”
蔡佳君有些哽咽道:“他对我哪天心情好过,好像我非粘着他不行似的,在我爸面前装得老好了,我爸一转身对我就这态度。”
张建川淡淡道:“你爸通情达理,我就投桃报李,就怨他没给你生个兄弟,不然就不至于把你惯得如此刁蛮了。”
蔡佳君道:“你要是不喜欢刁蛮的,就跟我爸说清楚,你不娶我了呀。”
张建川道:“不道义的事我不会做,你不想嫁就跟你爸说,我没逼你嫁。”
女同学见他们又吵起来,忙打圆场说:“都少说两句,婚都订了,哪能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蔡佳君哭道:“你瞧瞧,我还没嫁呢,他就这般哪话噎死我,若是真嫁了,指不定拿刀捅死我呢!”
女同学道:“吵吵架,小打小闹嘛,正常,别放心上,你明知道他今天心情不好,还非要来招惹,咱们让他一个人静静,先回去吧。”
蔡佳君冲着张建川道:“不就是杨瑞安嘛,他都死了七八年了,你每回都不让我说,今天我憋不住了,你一想他就往江边跑,下雨下雪都拦不住,别人看见你以为是个疯子呢,他要是不从土里钻出来,你是不是一辈子都要这样了?”
女同学赶紧拉了拉她道:“别说了!”
张建川压住怒气,眦眼指着她的鼻子吼道:“你他妈给老子住口!这是最后一次,不许再提我三哥的名字!若是你再说这事,老子马上退婚!”
蔡佳君见他怒了,不敢再吱声,只小心翼翼地哭着,女同学见状,拿手帕给她擦擦眼泪,哄道:“你呀就是找事,他平日里对你多好都忘了,谁没有个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就别再火上浇油。”
张建川知道自己失态了,吸了口气,轻声道:“你们回去吧,让我一个人走走,一会儿就回去帮你们挂。”说罢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给蔡佳君披上,她挣扎了两下,也就顺从了,哽咽道:“你不冷吗?”
张建川道:“我不冷,对不起,刚才冲动了。”
蔡佳君道:“我知道你今天心里不好受,所以才想过来哄哄你,没想惹你生气,以后我也不会再说了,我只是希望你难过的时候,我能陪着你,给你分忧解难。”
张建川苦笑了一下:“不用了,你快回去吧。”
蔡佳君走后,张建川在江边独自逛到了天黑,山城的灯火点缀了夜色,渔船靠岸而泊,只有那永不停歇的江水,像一首低吟的悲歌。张建川自言自语道:“三哥,你会怪我么?一个人苟活在这世上。你大仇未报,我爹娘尚在,叫我怎么撒手随你而去?”他不觉潸然泪下,想起七年前那个逃亡的夜晚,他怎么也勒不住“溜烟”,马儿像中了邪一样在黑夜里逃窜,他恨自己当初怎么不从马背上跳下来,回头去找三哥,即使被鬼子打死,那也一了百了,不用再独自一人每天受着良心的鞭笞,苟延残喘,煎熬度日。那夜“溜烟”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终于一头栽地,他摔了下去,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就牵马掉头回去找杨瑞安,但“溜烟”怎么也起不来,它的肚子和屁股上全部是血,它是拼了最后一口气把他送到这里,已经为主人鞠躬尽瘁了。漆黑的夜里,他什么也看不见,两边是黑嵬嵬的山林, 鸟兽的嚎叫像黑白无常前来索命,他惊慌地摸摸腰上,还好别着一把枪,赶忙拔出来就往来时的方向跑,可是一路上全是岔道,他不知道该走哪一条,于是搬来石头,在岔道上做个标记,若是走错了,回头还能找见。随着夜幕深临,寒气袭来,他越跑越感觉不对劲,不禁呜呜地哭起来,他想三哥要是侥幸活下来,肯定会跑来找他,自己要是走岔了,和三哥又会错过,于是他跑回“溜烟”的身边,蜷缩在它的肚子下,想拾取些温暖。“溜烟”一直喘着粗气,还不时地昂起头悲鸣几声,他心知“溜烟”撑不住了,跪在它的脖子前,轻轻地抚摸着它,哭得不知所措。
“溜烟”断气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他被冻得哆嗦不出来,只感觉身上一大半不是自己的,只有贴着“溜烟”的肚皮还尚有余温。他觉得自己快死了,十个指头无法动弹,呼吸变得缓慢,连想三哥的力气都没有了,脑中的记忆不断地闪现,从见三哥第一面到在南京的一幕一幕,像风中的残火,闪烁不停,无法连贯。他想集中精神站起来,却连抬眼皮的力气也使不出,恍惚中,他看见两人从山上钻出,把他抱了起来,一人说:“这不是昨天送咱们出城的小兄弟吗?”
另一个说:“是啊,怎么在这?马也死了,是不是被鬼子打的?”
“难怪昨晚上枪响个不停的!还有一个呢?他们不是两个人吗?”
“先别管了,看他这样怕是冻坏了,赶紧给他暖暖。”两人脱下衣服把他裹紧后,抱着他向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