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断地把儿子塞到被子中，右手还是紧紧地捂在他的嘴上。愣子开始还颤几下挣扎，渐渐地就颤不动了，安静下来。赵皑云颤抖地松开手，心想愣子没事吧，她碰了碰儿子，一点反应也没有了，慌得赶紧朝他吹吹气，依然没有反应，她又揉又捏，心里越来越发毛，一阵寒意袭过，她感到后背发冷。愣子没气了！被自己捂死了！这时井里又响起两声枪响，她捂起自己的嘴巴使劲忍着，怕自己失声叫出来，感觉自己心脏就像被人活活剥开一样疼痛，却只能无声地呻吟着，她用指甲抓着自己的胸口，深深地勒进肉里，使劲抠着，想把它挖出，让自己看看这是不是一颗人母的心脏。她无力地倒下，将儿子楼在胸口，缩成一个圈，想把愣子再塞回肚子里，过三个月再重新生下他。她抚摸着儿子只有苹果一般大的脑袋，轻轻地对他吹气，仿佛这就能把他忽然吹活过来。张建川他们并不知道嫂嫂所作所为，井下伸手不见五指，他还以为嫂嫂把儿子哄好了。
井外的日本兵见没有动静，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就散开去屋里抢夺东西，这时堂厅也烧着了，他们就把国军士兵和同胞战友的尸体都抬着扔到屋子中，让大火将之焚成灰烬。日本兵做完这些，就全部辙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杨瑞安听不见外面任何动响了，才开口轻声问：“嫂嫂，鬼子是不是走了？”没有回应，他又喊了一声“嫂嫂”，还是没有声音，他放开弟弟和李眉秀的手，趴在地上摸索起来。赵皑云这时忽然尖声哭出声来，一叫一叫，在封闭的地下室里格外地惊悚，好像被人在喉咙里插了一把刀。杨瑞安急道：“嫂嫂你怎么了？”这时张建川摸到了火柴，将蜡烛点燃，大家才发现嫂嫂蜷缩在铺盖上，紧紧地搂着儿子。杨瑞安伸手过去摸了摸侄子，吓得缩回手来……
陆子崎来到张家时已经是正午了，他被眼前的景象震得不敢眨眼睛，慌忙跑到那一堆断垣残壁前，搜寻活人的气息。焦急地喊着：“建川！建丰！”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忽然想起后院井里的地下室，急忙奔过去，对着井里喊：“建川？你在下面吗？”井里传来了张建川的回音：“陆大哥，我们在，鬼子都走了吗？”陆子崎道：“都走了，井绳呢？”这时杨瑞安从洞口探出脑袋问：“我大哥……在吗？”陆子崎道：“没和你们在一起吗？”杨瑞安听他如此反问，心中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如果大哥还活着，肯定会来井口找他们，他哭道：“我们下来时，鬼子就已经杀进来了，大哥没来得及下来，外面怎么样了？”陆子崎一听，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废墟，心里已然明白张建丰十有八九殒命在那里，他喊道：“我先去找绳子，把你们拉上来，一会儿再说。”杨瑞安道：“等等我，我能上得去。”他说着抬腿叉在对面的井壁上，双手扶着两边的石头，一步一步地爬了上来，陆子崎伸手把他拉出了井，他一看大哥的家已经化成了废墟，激动地大喊一声“大哥”，边哭边冲了过去，顾不得井下的弟弟和嫂嫂。陆子崎跟了过去把他拉住：“等会儿再来找，先把建川拉上来。”
两人在院子里找来绳子，系到轱辘上，杨瑞安又下井把弟弟和李眉秀接了上来，当他下去接嫂嫂时，她依然蜷缩在铺盖上抱着儿子小小的尸体不肯起来，杨瑞安哭着劝道：“嫂嫂，我们先上去找大哥吧，房子烧了，大哥怕是……我背着愣子，你先上去。”杨瑞安见她不动，伸手去抱她怀中的孩子，她转身用肩膀挡住不让弟弟碰。杨瑞安只好扶起嫂嫂，她木然地钻出又矮又窄廊道，在洞口处停留了一会儿，杨瑞安道：“嫂嫂，你一只脚把绳子多绕两圈，用另一只脚踩住，手拽紧了，陆大哥会拉你上去。”陆子崎也催道：“皑云快上来啊！”赵皑云似乎没有听见，低头望着脚下三米深左右的井水，忽然抱着孩子跳了下去，所有人一阵惊呼。杨瑞安急忙钻出来，不顾一切地也跟着跳了下去，张建丰这时也抓着绳子一骨碌滑了下来，他俩在水中摸了一阵，抓到了嫂嫂的头发，凭着娴熟的水性，把她拉到了水面，虽然井水有十几度，但在这寒冬季节里，浸透了衣服，还是冷得刺骨。杨瑞安顾不得嫂嫂挣扎，和弟弟一起拉住绳子在水里把她腰缠了几圈，在她背后打了一个死结，喊道：“拉！”赵皑云凄厉地哭道：“愣子！愣子在水里！我的儿啊……”张建川叫道：“你先上去，我们马上把他捞上来！”
井水很深，两人潜到水底，摸了半天才摸到瘦小的侄子，杨瑞安拽紧绳索，与弟弟抱在一起，把侄子放在中间，被陆子崎拉到了井口。赵皑云这时已经跑到了废墟上，发疯似地翻着瓦砾，想刨出丈夫的遗体，那些还没有完全熄灭的椽梁，把她的双手烫得嘶嘶响，就像是在炭火上烤肉一般，她哭喊着建丰的名字，完全不知手已烧伤。两个弟弟跑过去拉她，她还是不肯停手，跪在瓦砾上哭嚎。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看到李眉秀抱着自己的儿子，一把夺了过来，瞪大眼睛问陆子崎：“儿子会不会呛着水就呛醒过来？”陆子崎心痛地沉默着，不知如何作答，只念了一声她的名字“皑云……”
张继开回来时，几人还在废墟上刨着，他看见已成灰烬的房子，心情自不必多说，泪水奔涌而出，他哽咽道：“嫂嫂，你们别挖了，张哥，张哥他不在下面。”
赵皑云从废墟上跳下来，充满希望地问他：“你看见建丰了？在哪？在哪？”
张继开哭道：“鬼子用马……用马倒拖着他……游街，都拖烂了。”
赵皑云一听，顿时瘫软在地，无力地呐喊着丈夫的名字，加上全身湿透，冻得她失去了知觉，一头栽倒。杨瑞安与弟弟也冻得直打哆嗦，陆子崎和张继开都脱下自己的衣服，让他们去墙角换下，张继开背起赵皑云，几人一起向安全区走去……
屠杀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肆无忌惮的日本士兵遇屋则烧，遇人则杀，无论老弱，无论妇幼。他们用自己的暴行，来发泄在军营中训练时压抑的愤懑，来震慑手无寸铁的百姓。南京尸横遍地，河道里、沟渠里遇难的军民，堆得像一座座小山，这些人的生命在鬼子的眼中，等价于蝼蚁。南京，此刻变了人间的地狱，一座死亡之城，一个空气中都充斥着血腥味的屠宰场。
侥幸逃过屠杀人们继续向安全区挤来，但日本人背信弃义，并不遵守曾经与国际委员会的约定，在安全区内仍然大肆抓捕成年男子，说他们是逃跑的国军士兵，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国际委员会就此多次向日本使馆及日军当局提出抗议，要求按国际惯例对安全区予以保护，但是日军暴行并未收敛。
赵皑云在安全区内一病不起，三日滴水未沾，搂着儿子的尸体不放手，两个弟弟和张继开日夜轮流守护着她，怕她一时想不开又寻短见。安全区的人数太多，粮食供应了三日便捉襟见肘，大家又不敢离开，每天饥肠辘辘地等待着外面传来的消息，但他们听到的无一不是日军的暴行，在哪又集体屠杀了多少人，在哪又举行了杀人比赛，提着国军的人头换赏钱，在哪又烧了多少房子，搬走了多少藏书字画。人们渐渐绝望了，不知安全区的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何时才能带他们转移出南京。
陆子崎从住所拿来了许多吃的、衣物与药品，他把两个学生打扮成了日本孩子的模样，并嘱咐他们，要是以后碰见日本兵，就提谷寿夫的名字，说是他的外甥，杨瑞安问谷寿夫是谁？陆子崎道：“是我姑父。”杨瑞安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呀？”陆子崎叹了一口气：“等外面的屠杀停止了——我有可能不能再来看你们了。”张建川问：“为什么呀？”陆子崎沉重地拍拍他们的肩膀道：“我想去劝劝我的姑父别再杀人，可能就回不来了。”张建川问：“他会把你关起来不让你再来了吗？”陆子崎笑着点点头。两个孩子并不知道他的腰里别了两把枪，他想去劝服姑父下令停止屠杀，如果劝不了，他就要刺杀谷寿夫，那定是有去无回，所以他想这是最后一次来看望两个可爱的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