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丰心想，这下坏了，走不了了，看来唐将军是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不过既然用此举鼓舞士气，那守军定会咬紧牙关殊死抵抗，日本人想夺南京，更是难乎其难。于是他只好和张继开提着行李先回了家，他想妻子身体尚未恢复，月子还没有坐几天，要是带着她一路颠簸，不知道以后会落下什么病灶，莫不如就陪她在南京好好休养一些时日，等过几天，再托岳父想办法。他侥幸地想，鬼子打上海就耗了三个月，元气大伤，现在又远攻南南京，肯定更加力不从心，要不了多久，就会知难而退的。

他回家后与杨瑞安还有李眉秀在厨房忙了半天，给妻子做了一大桌子佳肴，因为家中的佣人都已经各顾逃命去了，所以这几日的活计基本都是杨瑞安与李眉秀两人包揽下来。李眉秀比佣人还勤快，擦完地板擦桌子，擦完桌子又洗衣服尿布，一双手冻得通红，从早到晚就没歇会儿。这会儿吃完饭又一个人在厨房里洗碗刷锅，杨瑞安看着心里过意不去，塞给她一些钱，让她自己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她打开他的手嗔骂道：“你神经病！你当我是佣人呢。”

杨瑞安笑道：“没有没有，我就是看你忙来忙去不好意思。”

李眉秀瞪了他一眼：“你再这样我不来了！”

杨瑞安朝她歉意地吐了吐舌头道：“不敢了，不敢了，对了，你家里人怎么没有去逃命？”

“有什么好逃的，南京是我家，死也要死在这里。我爸说了，日本鬼子就是真的打进来了，难道还能把人杀光不成？他们打仗不就是因为民国地大物博，他们弹丸之地，粮食不够吃吗？要是把百姓都杀了，那谁来种粮食扛麻袋做衣服啊？总得有百姓养着他们，才能享清福，你说是吧？”

杨瑞安点点头：“这个我还没有想过，现在想逃也逃不走了，日本鬼子从三面包抄了南京，江上的渡船又销毁了，要么就只能在南京等死，要么就豁出去和鬼子拼了。”

“是呀，只能豁出去了，我妈妈在医院里都好几天没睡上好觉了，我爸爸去城外搬沙袋挖战壕，都忙得不可开交。”

“我真想去帮帮什么忙，盼着鬼子早点死绝！”

李眉清继续刷碗道：“你呀，就在家好好呆着吧，又不会使枪又不会舞刀的，别出去添乱就行了。”她的围裙有些松动，但满手是油，于是喊杨瑞安道：“帮我系下围裙，散了。”

杨瑞安给她系好，她故意道：“太紧了。”杨瑞安解散带子重新系了下，她又喊：“太松了。”杨瑞安道：“真麻烦。”又稍系紧点。她笑道：“这下正好，还有套袖，快掉下来了，帮我褪上去点。”于是杨瑞安抓着她的手，把她的袖子推到了胳膊肘，她大手一挥：“和张建川去玩吧，这里不用你插手了！”

于是杨瑞安去了大哥房里，看见他正坐在床上抚摸着儿子的小脑袋，一脸幸福地笑着。他见杨瑞安进来，忙道：“三儿快帮川儿想想，给你们的大侄子取个什么名字，他在这想半天了。”杨瑞安道：“大哥你希望侄子将来如何？”张建丰道：“希望他过太平日子，别像我一样，到处打仗。”赵皑云道：“别瞎取了，等他爷爷给他算算五行，看命里缺啥名字里补，现在取个小名，他七个月就钻出来见爹娘，肯定性子急，就叫愣子好了，好养活。”张建川鄙夷道：“真难听！”张建丰白了弟弟一眼：“你小时候娘管你叫了一年的狗剩呢！狗都吃剩下不吃的，比这更难听！”张建川瞪大眼睛道：“有这事吗？大哥你别胡诌。”张建丰笑道：“你回去问娘，后来爹不让这么叫了，娘才改口的。”张建川抹了一下脸：“真是我的娘唉！”

几人正说话间，张继开行色匆匆地赶回来了，张建丰马上起身与他去了堂厅议事，不一会儿他就回房穿上大衣，戴好帽子要出门，赵皑云问他有什么急事，张建丰道：“鬼子已经在大举进攻了，守光华门的一个团长战死了，群龙无首，想让我去顶。”

赵皑云唰地从床上坐起，急道：“你别去，你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况且你被调去了武汉，你不是南京的守军。”

张建川也急道：“大哥，嫂嫂说得对，这不是你的职责，你去了我们怎么办呀！”

张建丰道：“军人的职责就是保卫国家，大敌当前，还顾什么是不是守军！我赶紧走了。”

赵皑云从床上爬起，拉住丈夫的手劝道：“又不是你带的部队，人家的兵能听你的指挥吗？”

“军令如山，谁敢不听我嘣了谁！”

赵皑云自知此时劝不了丈夫，只得咽了咽口水，把喉咙里的话给吞了回去，缓缓道：“那你小心，我和儿子等你回来！”

张建丰抚摸着妻子的脸，笑道：“别担心，死不了的，我等着爹给他孙子取名字呢。”

赵皑云帮丈夫扣好大衣的扣子，拍了拍他的胸口，强颜欢笑道：“去吧，不用牵挂我们，给我狠狠打！”

张建丰用力点点头，就与张继开疾步走出了院子，弟弟们跟出来，在院门口望了很久。他们想与大哥一起去打仗，手刃倭寇，给家人报仇，给那天送他们的司机报仇，但他们此时有心却无力参与战争，只有默默地祈祷大哥能平安归来。张建川在门口站了很久，仿佛此别就不能再见一般，不知不觉眼泪就下来了，杨瑞安紧紧握住他的手，仿佛在告诉他，不用担心大哥的安危，吉人自有天相。他用袖子轻轻地擦去弟弟的泪水，笑道：“大冷天的，别哭着眼泪在脸上冻起来了。”这时杨眉秀从屋里出来，朝他们叫了一声：“别站外面了，快进来帮我生火，屋里暖气都被你们放光了。”

张建丰走后，城里渐渐就能听见炮弹轰击的声音，除了偶尔有运送军火的卡车呼啸而过外，大街上空空荡荡，连乞丐都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就如同寒风扫过的梧桐树，只剩下斑驳的枝桠。人们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也有一些胆大的，跑出来寻找食物，顺便探探风声。

日本军集中火力攻打雨花台、光华门和中山门，古老的城墙在震耳发溃的炮弹声中被轰得摇摇欲坠，守城的将士们纷纷从城墙上落下，尸体堆得一层一层，比城外战壕中码起的沙包还厚。夜色中的城墙下血流成河，肝髓四溅，被日本人踩成了泥浆。照明弹不断地升上天空，日本军趁着光亮，用机枪向城墙上扫射，子丨弹丨比暴雨还要密集。

张建丰已经守在光华门两天两夜，鞍马劳顿，疲惫不堪，士兵们压低了腰身躲在大青砖的后面，不敢露头，只得将枪杆扛在肩上，朝背后向城外胡乱地放枪。硝云弹雨席卷的城墙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后面补充进来的士兵无法行走，只有抬着尸体往外扔，刚一站起来，立刻又被击毙，最后士兵们只好在尸体上爬行，然后钻到下面，用背部把战友的遗骸拱下围墙。攻城容易守城难，日本兵分散在四处，夜色笼罩下，国军根本辩不清敌人的踪迹，我军挖的战壕，反倒成了敌人的掩护。张建丰急得扯下大衣，爬到探照灯处，用大衣裹住滚烫的灯罩，大喊道：“都听着，我照哪，你们打哪！”他用灯光四下扫了一遍，忽然照到敌军的机枪手，灯光停下，他吼道：“打！”所有人立刻朝机枪手开火，这一招果然奏效，机枪瞬间安静了，战士们来不及欢呼，张建丰又用灯指向了我军挖的战壕中，高喊道：“往死里打！”日军见状，所有火力都指向了张建丰，他觉得贴着头皮嗖嗖有子丨弹丨飞过，背后的砖上就传来碎裂的声音，他压低了脑袋，闭紧眼睛，凭着经验推断子丨弹丨飞来的方向，用灯光锁定，镇定地指挥着：“狠狠打！让狗日的吃子丨弹丨吃撑死！”

“张哥，灯灭了！”张继开在一旁吼道，“张哥！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