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川和嫂嫂一起去不远处的汽车上拿下了行李后，与哥哥一起把嫂嫂扶上马，她经过一路的颠簸和刚刚的惊吓，小腹疼了起来，一只手按着肚子，一只手不停地擦眼泪，自言自语道：“都是我害死他的！都是我害的！”张建川也跟着哭起来：“是我害的，嫂嫂，是我把他扔出去作了替罪羊。”杨瑞安安慰道：“不是你们的错，他穿了一身军服，日本鬼子是不会放过他的，他死了，救了我们三个，否则四个都得死。”张建川哽咽道：“我要报仇，我一定要给他报仇，不然我一辈子心里难安……”杨瑞安一路安慰着弟弟和嫂嫂，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原来日本人在大路上埋了钉子，扎破了汽车的轮胎，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换好轮胎后，正准备上车，这时日本人冲了过来，只能束手就擒。

三人历经百般艰苦，边走边歇，终于在第二天晚上回到南京的家中，尽管“溜烟”驮着赵皑云走得小心翼翼，她还是动着了胎气，下身阵阵痉挛，痛得死去活来，在床上翻滚，有气无力地喊叫，不一会儿血就把床单染红了。杨瑞安急道：“是不是要生了？”张建川道：“才七个月呢，应该是动了胎气！”杨瑞安道：“川儿你去陆先生家里找他来，我去医院找大夫！”

杨瑞安骑上马就朝医院奔去，看见医院人满为患，前线辙下的伤员挤得连走廊都不留缝隙，护士和医生们跑得就像是在逃命，他逮着医生就问能不能去趟家里，有孕妇腹疼，怕是要早产，医生回答他的都是两个字：“抬来！”他赶紧又奔回家中，找来木板和工具，钉了一个简易的担架，这时弟弟带陆先生来了，三人手忙腿乱把她抬去了医院。但医院已经没有任何床铺了，前线的伤员还在不断地涌入，大门口都挤满了担架和军车，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从各个房间传来，仿佛空气都被一块一块地撕裂，白墙上留下无数的血痕，医生和护士的白衣服也早已变成了红色，个个看起来不像是在救死扶伤，更像是屠宰场里身上溅满鲜血的杀猪佬，这让人不禁怀疑是在医院还是在炼狱？杨瑞安急得到处找医生，却碰见了李眉清姐妹，他惊讶地问：“你俩在这干嘛？”

李眉秀道：“医院缺人手，我妈妈就喊我们过来帮忙洗东西。”

“你妈妈在这医院上班？”

“上啊，外科医生。”

杨瑞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问：“你妈妈会接生吗？我嫂嫂怕是要早产，快撑不住了。”

李眉秀道：“会！你等等，我去找我妈！”

不一会儿李眉秀就跑了回来，与杨瑞安几人一起把赵皑云抬进了手术室，经过大夫两小时的急救，赵皑云生下了一个两斤多重男孩，小得就跟一只猫崽似的，四肢在空中乱抓，仿佛在怪罪母亲不该在这么冷的天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杨瑞安与弟弟对李家姐妹千恩万谢后，就用被子裹紧嫂嫂与刚出世的宝宝，把母子二人抬回了家，李眉秀也跟了过来，她母亲听女儿说赵皑云没有女人服侍，就让她去他们家帮忙，免得三个男的在家不方便。

第二天中午，张建川接到了大哥的电话，他已经到达武汉，问他们怎么还没有过来，张建川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大哥，他高兴地在电话里狂呼，却又抓耳挠腮地担心一家人的安危。此时国家动荡，战火连绵，作为军人，他不能为一已之欲而打乱作战计划，临阵跑去看望妻儿，于是他向岳父大人请命：“我去守南京！”赵副师长自然不想把在淞沪会战中已经身负重伤的女婿再往南京调，说道：“你好好待着，我马上派船去南京接他们。”

赵皑云和弟弟们焦急地等了三天，接他们的人迟迟未来，父亲匆匆来电，说派来的船在九江与运沙船相撞，沉入了江底。赵皑云道：“没事的爸，您别再捣腾了，鬼子要是来轰炸，我们就躲地窑里去，再说南京不是有唐生智将军守着吗？鬼子打不进来的。”

张建丰无法割舍下妻儿与弟弟，央求岳父道：“爸，我不大张旗鼓带兵过去，就和张继开两人去南京，能把他们接过来则接，接不过来，也好有个照应，皑云身子弱，弟弟又小，出了什么事我还能顶一顶，鬼子攻不下南京更好，若是攻下了，要死也是全家死一起，留我一人在武汉做缩头乌龟，不是大丈夫所为！”赵副军答应了女婿，叮嘱他一路小心。

日本军继续向南京逼近，因为上海大本营的后勤补给跟不上，他们经过中国百姓的村庄时，就地取材，刳脂剔膏，抢夺粮食、牲畜与钱财，烧杀淫掳无恶不作。南京边近城乡的百姓不知道哪儿有鬼子，哪儿安全，都惊慌地向南京城奔来。日军从三个方向进攻，唯一的缺口就是北面的长江，更多的人挤向了渡口逃命，能挤上船的寥寥无几。而南京本地的百姓多不愿意放弃家园，背井离乡，他们没有外地的亲戚投奔，只有与国军一起，守卫着南京。城里已经渐渐能听到远处的枪响，人们不知道是日本人打进来了还是国军击毙趁乱生事的暴徒。

张建丰到达南京的那日天气奇冷，码头两边的大青砖仿佛都要冻裂了，但他的心里却像烧着了一团火，无比地热切，二十三岁的他，结婚五年了，与妻子离多聚少，第一次当上了父亲，迫切见妻儿的心情不言而喻。他怕妻子看见自己手臂上的绷带，路上把它扯得干干净净，装作没事一样，虽然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大冷天的还是疼得厉害。他闯进家里，来不及摘手套和帽子，就大喊着大叫着：“儿子，儿子呢？”赵皑云见丈夫回来，瞬间热泪滚滚，却又笑道：“别吵，睡着呢！”张建丰扒开被子看了一眼，笑得眼角皱了起来:“怎么跟小猴子似的!”赵皑云推开他哽咽道：“你小时候不也这样！你这个天杀的，现在才回来！”张建丰摘下手套，顾不得胳膊的疼痛，两手使劲搓了几下，捧着妻子的脸，给她深深一吻。杨瑞安哥俩见状，朝嫂嫂吐了吐舌头，就一起退了出来，他们去厨房打来两盆热水，给大哥与张继开接风洗尘。杨瑞安笑道：“建丰哥，你回来我们心里就踏实了，啥也不怕了。”张建丰笑道：“三儿给我们弄两碗面，饿死了，吃完我和继开去码头，带你们走，南京不宜久留。”

几人正说话间，就听见天上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张建丰急忙跑到院子里仰头一看，见日本人的飞机低空掠过，纷纷扬扬地撒下了许多纸片，张建丰捡起一张，上面写的居然是日本“华中方面军”司令官松井石根的最后通牒，劝南京的中国守军缴械投降。张建丰撕碎了纸张，骂道：“狗娘养的，做梦！”

他与张继开匆匆吃完面条，就搬了一些箱子去找江边找他们来时的船，却不见其踪影，于是又来来回回把沿江的的路跑了个遍，还是也没有看见，这时忽然几辆军车开过，举着大喇叭朝码头的人群喊：“所有人马上离开，唐司令有令，任何人不得离开南京！请上渡轮的人立即下船，渡轮即刻要销毁，请大家不要慌张，国军定会誓死保卫南京……”张建丰一听，拦了最后一辆车想问个明白，司机扔给他一纸文件，上面写道：

卫参作字第36号文件。（1）本军目下占领复廓阵地为固守南京之最后战斗，各部队应以与阵地共存亡之决心尽力固守，决不许轻弃寸土、摇动全军，若有不遵命令擅自后移，定遵委座命令，按连坐法从严办理。（2）各军所得船只，一律缴交运输司令部保管，不准私自扣留，着派第78军军长宋希濂负责指挥。沿江宪、警严禁部队散兵私自乘船渡江，违者即行拘捕严办。倘敢抗拒，以武力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