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终于还是天不遂人愿,遂了日本人的愿,上海沦陷,南京岌岌可危,中华民国匆匆迁都重庆,人们不会想到国民政府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首府,抛弃了南京。学校关门,工厂停工,商铺歇业,秋风萧萧,席卷着南京,街上一片狼籍,一天之间,仿佛末日来临。逃难的人往南京挤,南京城里的人怕战火殃及,拖妻携儿往外挤,他们不知道陆路走哪条安全,听说鬼子已经遍地撒网要围攻南京,只得朝渡口涌去,向北岸逃命。大小渡口都人满为患,下船的人上不了岸,岸上的人见船只来了又一拥而上,把水边的人挤得纷纷掉进长江里,有的来不及被拉上岸,便被冰冷的江水卷去。江上堆满了船只,小船都不敢靠岸,怕被直接踩翻。谣言一个接一个地传来,有的人说鬼子已经攻破了江宁,有的说鬼子已经到达了燕子矶,人们不知道该相信谁,只有奋力地逃命。
张建丰已经撤到了杭州,他打电话让妻子不要等他,带弟弟先辙,直接坐船去武汉,他们在那儿汇合。杨瑞安与弟弟先跑去渡口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一片,人山人海,就像一网捞上来的厚厚的鱼,堆到了一起。地上到处都是鞋子和踩散的行李,哭声,叫喊声,铜锣声,声声撕心裂肺。他们吃了一惊,别说带着“溜烟”走,就是光着腚,怕也挤不上船。他们跑回去告诉了嫂嫂,于是赵皑云四处打电话,求来了一辆军车,既然水路走不了,她就想把弟弟们先送回洪县,再与丈夫在武汉汇合,她与张建川匆匆上车后,杨瑞安却望着院子里的“溜烟”迟迟不愿意上去。他急道:“嫂嫂,我们走了,溜烟就得饿死了。”
赵皑云下车拉他道:“现在人都难保了,哪还管得了它呀!赶紧上来,车子到处都在等着用!”
杨瑞安道:“嫂嫂你先把弟弟送回去,我骑‘溜烟’回洪县。”
张建川道:“我和三哥一起骑马回。”
赵皑云气道:“都这节骨眼子上了,你们想活命还是想变成炮灰?说不准鬼子的飞机忽然就丢个炮弹把这院子炸了!赶紧走!”
杨瑞安咬咬嘴唇,蹦出个字:“不!”说罢扭头去跑去牵马,踩着马镫就跨上去。赵皑云冲过去拉住僵绳喝道:“你给我下来!”杨瑞安坚定地说:“我决不丢下‘溜烟’!除非你把我宰了!”赵皑云道:“你不认识路!四五百里,随便一个道就跑岔了!”杨瑞安道:“我不知道问吗?”赵皑云道:“外地人谁知道洪县在哪儿?”杨瑞安道:“那你给我画地图。”赵皑云道:“我也不熟悉,我画个屁!”这时司机催道:“别磨蹭了,我来画!”
张建川跳下车来,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也舍不得“溜烟”,但终究没有杨瑞安与溜烟一起长大的那种感情。他想陪着哥哥一起骑马回洪县,但嫂嫂是不可能答应的,他扶着哥哥的腿道:“一起走吧,你一个人走我怎么放心……”杨瑞安望着弟弟的眼睛,深情无限地抚摸着他的脸,笑道:“没事,明天天黑前,我一定赶回去吃晚饭,你在家等我,乖。”司机笑道:“开玩笑!就是最好的战马一天撑死三百里,跑下来三天都站不起,你从这跑回家,最少得两天,你当千里马真的一天能跑千里呢?”赵皑云拿出纸笔,写下一串数字递给他道:“要是迷路了就找电话电报局,这是瞿县长的电话和洪县的电报挂号,慢慢骑,别摔着了。”说完又递给他一些钱,千叮万嘱让他小心。
这时司机画好了地图,一一向他说明要经过哪些县城,让他到达一个县就问下一个县怎么走,别直接问洪县,交待完后,司机便飞车朝城外开去,杨瑞安骑马一路追随,开始“溜烟”还能赶上汽车,跑了三十里后,渐渐体力不支,慢了下来,张建川伸出头来探望,见哥哥不停地向他挥手,鼻子一酸,仿佛此别即是永别一般,他朝窗外使劲挥了挥胳膊,大声喊道:“三哥,我等你回来!”喊完便在车上大哭起来。
杨瑞安一路颠簸了三个小时后,变得疲惫不堪,他从未骑“溜烟”跑过这么远的路,以前最远也就跑过洪县,“溜烟”喘着粗气,驮着主人坚持着,它仿佛明白自己的使命,不需要主人吆喝就拼尽了全身力气,它要把主人安全地送回张家庄。杨瑞安路过一个小山口时,见旁边有个池塘,就停下来让“溜烟”喝口水,自己跑到一旁田里的草垛上拉了一些干草喂它。他摸着溜烟的鬃毛,安慰它说:“辛苦啦,大冬天的没有好草吃,回去好好补偿你,你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逃命也会带上你。”“溜烟”好像能听懂主人的话,用鼻子在他的手上蹭了蹭。杨瑞安乐了,与它说道:“不知道川儿到哪儿了,希望他一路平安。”
杨瑞安忽然听到前方传来几声枪响,“溜烟”一惊,仰起脖子长嘶一声,好像它能辩出来这与半年多前在张家的茶园里听到的枪声一样,它急躁地用前蹄不停地敲地。杨瑞安也没听清枪声从哪传来,赶紧跳上马背赶路,当他越过山口一转弯时,眼前的景象这一看把他吓得一身冷汗,日本军把弟弟一行三人团团围住了。张建川看见哥哥来到,惊恐地喊道:“跑!”杨瑞安愣住了,日本军见状立刻端起枪瞄准了他,杨瑞安一动不敢动,脑中一片空白。
一个日本兵走过来,把他从马上扯下,龇牙咧嘴道:“ダウン!”(下来!)
杨瑞安听到这句忽然恍过神来,想起自己完全懂日语的,怯怯地说:“どうですか?”(怎么回事?)
日本兵问道:“あなたは日本の方ですか?”(你是日本人?)
杨瑞安想起陆子崎的身世,忙道:“私の父は日本人だった…………(我的父亲是日本人,我的母亲是中国人,我的叔叔叫川崎次郎,在军队服役,他是少将军衔,你们认识他吗?)”
日本兵摇摇头,回头向长官作了汇报。日本长官向他招手,示意他过来,指着张建川三人问:“…………你认识他们?”
杨瑞安指了指张建川:“…………他是我的弟弟。”
日本长官道:“…………他为什么会和国民党军人在一起?”
张建川听到这句,忙编了个慌言,指着赵皑云道:“…………这是我姨妈,我们三个人一起骑马去看外婆,马走不动了,看见有人开车来,我和姨妈就拦住了车,他看姨妈有身孕,就同意了。”
杨瑞安想为司机开脱,但他一身军服,川儿又说了是搭他的顺风车,那肯定是陌生人,他一时半刻也想不出什么借口来救他。
日本军官狐疑道:“…………那你们为什么看见我们就逃跑?”
张建川本也想为司机开脱,但此时只有与司机撇清关系才能保住自己一家人的性命,与其四人都死,不如活三个。他万分内疚地瞅了司机一眼说道:“…………是他看见你们就跑,不是我们。”
日本军官举起枪抵着司机的脑袋,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张建川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敢看这一幕,像有一根荆棘藤条,裹住自己的心脏,让它不敢跳动,他缩紧肚子,放缓了呼吸,只觉得司机死前肯定在唾骂自己,虽然他听不懂日语,但他一定明白自己最后看他的眼神的用意。他感觉好像有无数的鬼魂在指着自己的后脑勺,骂他是个卑鄙小人。他心痛地咬住了嘴唇,只觉得全身变得麻木,仿佛血液停止了流动。
日本军官告诉他们,不要再往前面走了,日军设了埋伏,阻击国民党军队的,让他们赶紧回去,最后喊了一声:“…………大日本帝国万岁!”所有日本兵跟着喊“…………万岁!”杨瑞安装作很兴奋地样子,举起了拳头,也跟着一起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