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皑云让车夫把嫁妆又搬回了屋里，给他们几个钱打发走了。她想给公公发电报，怕三言两语讲不清，于是给洪县的瞿县长打了电话，让他派人马上找张老爷来县上接她的电话，有十万火急的事相告。两个小时后，电话响起，赵皑云把妹妹的事一一告之，张老爷暴跳如雷，急道：“你告诉她，要是敢嫁过去，我就当没生过她这个女儿，她一辈子也别想再回青龙山！你把她锁起来，我明天就赶过去把她接回来。”

挂了电话，赵皑云去妹妹的房里安慰她道：“不是嫂嫂要关着你，你既然在我这，我就得管住，不然我没法跟爹交差。爹说了，明日就赶过来，你要是胡来，他就不要你这女儿了。嫂嫂打你，是在气头上，跟你赔个不是，你要是还生嫂嫂气，也打我两巴掌。”

“我没怪你，嫂嫂。”

“你还小，许多事情不懂，就凭一时脑热，后悔终身。”

“嫂嫂你别劝了，我心意已决，爹来了也一样。”

赵皑云只觉得胃里难受，不想再劝下去，于是锁了妹妹的房门，忙自己的活去了。杨瑞安与弟弟醒来时，听说了这件事，却与姐姐站在了一边，他们觉得姐姐的做法深明大义，应该在这个时候，给谢家带去一点安慰，没有考虑姐姐将来守寡要面对的凄凉，他们年少冲动，并不懂得浪漫主义与现实的差距。于是他们在院子里把姐姐的窗户打开，让她钻了出来，直奔谢家。

谢远哲的父母在听了张素翎的想法，自是万般不同意，问她可经过了哥哥的允许，她说哥哥在前线联系不上，又问她爹娘可知道这事，她谎称说爹娘同意了，于是又问她嫂嫂怎么没有过来，她说：“嫂嫂反对这事，就没有过来，不过也是情理之中，她身体也不舒服，在家睡了。既然爹娘都同意了，她一人反对也是没用的。”

谢老伯道：“孩子，你的孝心我们领了，但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我们不能这样自私毁了你，哲儿在天之灵，也不会同意的。”

这时赵皑云冲了进来，给二老行完礼后不由分说地拉着妹妹就走，张素翎使劲挣扎，却挣脱不了。谢老伯上前扶住了她，哽咽地劝道：“孩子，跟你嫂嫂回去吧，有你这番心意，哲儿也能瞑目了……”

张老爷两天后赶到了南京，匆匆把张素翎带回了张家庄。他想，女儿就是不嫁人了，或者嫁个缺胳膊少腿的，也比做寡妇强。他虽然为女儿的想法感到宽慰，觉得从小“三纲五常”没白教她，但她毕竟是自己的骨肉，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自掘坟墓，毁了自己呢。他无以言表自己对谢家的歉意，于是就送去了厚厚的丧葬费用，数目是谢家彩礼钱的双倍。他还在儿媳的连线下与大儿子通了电话，告诉大儿子要挺住。张建丰笑着说：“爹，你哄小孩呢！”张老爷咳嗽两声：“别他妈给老子丢人，别说是手残了，就是脑袋掉了也不许做逃兵！给我守住上海，别放鬼子进了青龙山！”张建丰一本正经道：“是，爹！”

张素翎回到张家庄后，才将自己与杨瑞诚的事托盘而出，张老爷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干儿子会不告而别，到了武汉后才给他写了一封信报平安。他责怪女儿为什么不早与他提这事，他肯定会答应的。

张素翎道：“如今错已铸成，也没后悔药吃，女儿就终生留在爹爹身边伺候，不再嫁人了。”

张老爷道：“别说傻话，等诚儿回来吧，我就给你们完婚。”

“爹，谢远哲尸骨未寒，你就提这事！”

“不提不提了，你好好在家待着，帮爹管账。”

“爹，我没脸再见瑞诚哥了，况且谢远哲对我情深意重，我就守着他过一辈子了。”

“以后再说，等诚儿回来再从长计议。”

张老爷没有把女儿的话当真，他觉得女儿还小，动不动就说一辈子，这话听起来不牢靠，假以时日，等诚儿回来，她自会忘记自己说过什么。张老爷低估了女儿的倔强，直到解放战争结束后他死时，这个心病就一直没治愈，女儿真的兑现了自己说过的话，一犟到底，终身未再嫁。

如此过了十月，青龙山的庄稼人把一年的收成取回了家，水田里撒上了紫云英的种子，旱地里则种上油菜和小麦。张素翎吩咐金顺把荷塘里的水放干，找了十几人把莲藕都挖了出来，运到县里全卖了，给父亲换回一匹半大的黑马，“驭风”死后，她见父亲每回骑家里的黄马去县里显得太寒碜，就与人谋了一匹好马，想给他一个惊喜。她还备了几斤好藕，用布袋装起，托一位赶去南京的同乡带给弟弟们吃。不想三日后，同乡原封不动地将莲藕归还给了她，说去南京的陆路都已经走不通了，到处在打仗，水路他没走过，就折回来了。张素翎听到这话，有些担心弟弟们与嫂嫂的安危，给他们发电报，说南京不好待，就回张家庄来。嫂嫂很快回了电报，说一切平安，让家里不用担心。

其实赵皑云比谁都担心，她总是最先得到前线发来的战报，局势越来越紧张了，各地纷纷调兵遣将去上海支援，戎马仓皇，国军财殚力竭，已死伤无数。南京城不断地有难民涌入，人们或是翻山越岭，或者是涉险渡江，都挤到了南京避难。他们有的是来投靠亲戚却没找见人的，有的是漫无目的地跑来的，由于人数太多，政府也无法顾及和安置，任由他们蜷缩在大街小巷，藏在公厕，挂在树上。

天气渐凉，张建川与哥哥不再去玄武湖游泳了，他们一放学便回家乖巧地看书学习，有事都自己做，不给嫂嫂添任何麻烦。嫂嫂的肚子越来越大，身子就渐渐重了起来，姐姐又回了老家，没有旁人能贴心贴肺地服侍她。她把工作都带回了家，经常熬夜赶活儿，然后白天就有人去她房里整箱整柜的取东西。杨瑞安很想帮嫂嫂的忙，但她不让自己动她房里的任何物品，说她的东西越少人知道越好。

张建丰一直没有回来，大家都翘首以盼他早日凯旋，但传来南京的消息几乎都是国军节节溃败，偶尔听到捷报，整个南京城便轰动了起来，人们走向街头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但刚刚燃起的喜悦很快又会被失守的消息击得粉碎。共产党已经被纳入了国民党，编制为第八路军，学生们也不上街游行呼吁国共合作了，取代的是一辆一辆的军车，停在市中心招兵买马。市里贴满了红的，黄的，蓝的宣传标语，鼓励大家万众一心，和衷共济，号召市民捐款捐资，救国救家。赵皑云的家有段时间成了制造这些标语的基地，每天都会有人送来大堆的纸墨，许多大学生们便在院子里批量定制。杨瑞安和弟弟也兴奋地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放学回来便大显伸手，施展他们的拿手好戏，所有人都自叹弗如他们的书法，还有人还把他们写的标语私藏了几张，拿回去作为字帖临摹。

赵皑云每天都会让佣人做很多饭菜，犒劳院子里做事的大学生，每次看着他们充满朝气的身影，就不由想起自己与丈夫在大学里相亲相爱的往昔。她恨这场战争，将自己与丈夫分开的时间最久，甚至在他身负重伤后都不能去探望，她多想丈夫能每日守在自己的身边，与自己一起等候着小生命的降临。她是个好强的女人，丈夫平日里是个温柔的男人，对自己百依百顺，但每次在丈夫的怀里，她才知道自己需要他的疼爱，需要他的胸膛做自己栖息的港湾。她只有奋力地工作，让自己累了后倒床上就能睡着，才能暂时忘记爱巢的空荡；也只有奋力地工作，才能推动战争早日胜利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