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远哲自见了张素翎第一面后,着了魔似的经常情不自禁地傻笑,三天之内来了张建丰家六趟,只为一睹她的芳容,而张素翎每次都避而不见,将自己反锁在房里,等他起身告辞时才会听大哥的话,打开房门送一送。张建丰知道妹妹的心思在杨瑞诚身上,他也不怒,由着她性子,他想爹娘不在身边,长兄为父,只要谢远哲定了日子,这事就水到渠成,还怕她跑了不成?他觉得不能再让妹妹与杨瑞诚见面了,就把她留在南京,直到她与谢远哲大婚结束后,生米煮成了熟饭,她自然就死了这条心。
今日张素翎被领去了谢远哲家,见的都是谢家的长辈,张素翎本想继续板着脸,但考虑到大哥的面子,她不想被谢家人说三道四,还是知书达理的从容应酬着。大哥在路上也与她叮嘱过“你不想嫁也得嫁,去了谢家,要好好表现,以后对你也能好点,再拉长个脸,日后在谢家受气,可就是自找的”。谢远哲见她脸上终于化开了三天的浓云,甚是惊喜,对她更加殷切起来,夹菜添饭替她挡酒,无不洋溢着对她的爱慕之心,偶尔敬酒时碰着她的肩膀,还歉意地朝她笑笑。张素翎对他并无坏感,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谈吐言辞风度翩翩,绝不同于何启新一类的小人,但自己对他绝无点滴爱慕之心。饭毕谢家长辈向张建丰要去了张素翎的生辰八字,说明日拿去测一测,看他们的日子选在哪一天最吉利,又送给张素翎一只翡翠镯子,这事就算谈定了。
回来的路上,张素翎没再与哥哥说一句话。夜晚的南京灯火通明,延续着白天的活力,只有天上的月亮,仿佛向她诉说着无尽的哀伤。她的思绪早已飞到了杨瑞诚的身上,思念着他,怀念着与他在一起的一切,她静静地坐在哥哥的汽车上,抠着自己的指甲,撕得血肉模糊,她忘记了疼痛,只记得儿时的夏夜,与杨瑞诚跑到南瓜地里抓萤火虫,她将它们放到油灯罩子里,两头系上纱布,那一闪一闪的灯罩,比现在天上的月亮还亮。她默念着“我对不起你,素翎对不起你”,任泪水湿透了双颊……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第二天,张建川哥俩一到学校,李家姐妹就围过来问他们昨天是不是挨打了,张建川不屑地说:“除了我爹,谁敢打我。”李眉秀笑着对姐姐说:“我说吧,不会挨打的。”杨瑞安道:“不仅没有挨打,大哥还答应让教我们日语的老师陪着,一起去水里玩。”李眉清问:“日本人侵略我们,你们怎么可以学日语?”杨瑞安辩道:“你要去逮耗子还先学耗子‘吱吱吱’地叫呢!”李眉清恍然大悟:“哦……先学耗子叫,让耗子觉得是同类,放松警惕,然后再击其不意!”前排的蔡佳君插嘴道:“放只猫抓耗子不就行了!”张建川瞪了她一眼:“谁和你说话了!”蔡佳君自讨没趣,转怒到李家姐妹身上:“你们两个见到他俩就跟见到丈夫一样,真没羞!刚才还恬不知耻地商量谁嫁张建川谁嫁杨瑞安!”李眉清羞红了脸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李眉秀气血上涌,想到在街上听来的一句,回骂道:“窑子里出来的!你没人要吧!”蔡佳君气得拿起桌子上的墨汁就朝她身上泼去,李眉秀上前一把抓起她的头发,两人就厮打起来,全班人马上围了过来,杨瑞安赶紧拉开了她们,三人手上,身上全染上了墨汁,两个女生就开始哭,比拼着谁的声音更大。
“你们家里都死人啦!哭!”张建川一拍桌子,大吼一声。两人都怔住了,哭声小了下去,杨瑞安拉着她们一起去食堂的供水处洗干净脸,就听见上课的铃声响起,两女生看看身上的脏衣服,都赖着不愿意去上课,杨瑞安只好把她们送到了学校大门口,叫了辆黄包车,让蔡佳君先上车回家换衣服,然后又叫了一辆,让李眉秀也回家,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喃喃道:“就这样回家,我妈妈会骂我的,好好的衣服废了,墨汁洗不掉的。”
杨瑞安道:“那我送你回去吧,就说是我不小心弄的,我赔你娘衣服钱,她就不会骂你了。”
“那怎么好意思呀。”
“没事,我们零花钱多,不在乎这点。”
“不行,我妈妈要骂就让她骂好了,我姐姐是乖女儿,我反正被她骂习惯了。”
“这事本来就因我弟弟而起,这是理所应当的。”
“那也不行,这事和张建川无关,是蔡佳君故意挑事。”
“她为什么要挑事呀?”杨瑞安问。
李眉秀神秘地轻声道:“我跟你说件事,你不要跟别人讲,蔡佳君喜欢张建川,她怕我姐姐和她抢,其实我姐姐才不喜欢他呢。”
杨瑞安张大嘴巴,缓了一会儿:“真的呀?我弟弟一点也不喜欢她。”他说完这句忽然感觉心里有点堵,觉得蔡佳君与李眉清都不应该喜欢弟弟,那多别扭,只有自己喜欢弟弟才理所应当。
“当然是真的!你快回去上课吧,我自己回家换了衣服就来,没事的!”
杨瑞安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硬塞给了李眉秀,并叮嘱黄包车夫小心点,就奔回了学校,李眉秀望着他的背影,紧紧攥着手里的钱,情不自禁微笑了起来。
下午放学,陆子崎遵守了昨晚的承诺,来学校接张建川哥俩,并带他们一起去玄武湖游泳。两人兴奋得手舞足蹈,一人拉着陆先生一只手,拽到了湖边。当他脱去外衣,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时,两人看见他伤痕累累的后背,都不觉睁大了眼睛。陆子崎看着他们惊讶的脸庞,坦诚相告:“我杀过国军,杀过红军,手上沾满了血,身上的疤有子丨弹丨留下的,有大刀留下的,还有石头,你们怕么?”
“不怕,有点毛骨悚然。”杨瑞安道。
“那你怎么没死呀?”张建川问。
陆子崎噗嗤笑了起来:“我早就该死了,但我觉得我应该为犯下的罪做些弥补,所以活了下来。”
杨瑞安问:“先生,我说句冒昧的话,您算不算是日本国的‘汉奸’?”
陆子崎叹了一口气:“应该算吧,但我没有背叛我的祖国,我背叛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如果我的祖国有感知,她会觉得我所做选择的是正确。”
张建川道:“那您现在算不算是帮中国人杀自己的同胞?”
陆子崎道:“我发过誓,不会再拿起枪了,为此我的姑父与我断绝了关系,他的军衔很高,我不会帮谁杀谁,我现在已经跳出了这个范畴,只做一些文件的翻译工作,如果这个工作不由我来做,依然会有中国的留学生做,我也在呼吁日本的政界,停止这场战争。”
张建川尖锐地问道:“那现在是日本侵略中国,中国人必须拿起枪抵抗,那就会有杀戮,就会有死亡,战争总会有胜利的一方和失败的一方,不然是不会结束的,您希望谁胜利?”
“是的,现在是日本冒犯中国,换成任何一个中国人都希望自己赢,但我身上一半流的是中国人的血,一半是日本人的,两国人都是我的同胞,我只希望日本早日从中国撤军,两国人民都安居乐业,和平共处,不要再拼个你死我活了。”
杨瑞安直言不讳:“陆先生,我恨日本人,他们当着我的面杀了我爹,我一直盼望长大了跟着建丰哥上战场,让他们血债血偿。”
陆子崎沉重地说“你们家里的事,我都听建丰说了,杀人者已经死了,得到了该有的惩罚,你不能因此诛连九族,把整个日本人都视为敌人,战场上也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不是心甘情愿去打仗杀人的,可恨的是军国主义扩张的野心和德国纳粹的支持,才让日本一步一步走向了极端。日本为打仗已经举国皆兵,劳命伤财,国家已经像一个被吃空的大树,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人民苦不堪言,却依旧被当权者洗脑,认为是圣战,如果再继续下去,总有一天,这棵大树会轰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