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席散后,她将此事告之丈夫,张建丰不容置否地说了一句“这事由不得她高兴”,竟和自己母亲说的话如出一辙。赵皑云想为妹妹说两句,但一看丈夫的表情,知道他的犟脾气上来是没法劝的。平日里小事小情丈夫都听自己的,但大事都是他拿主意,自己不掺和,况且素翎是他的亲妹妹,嫂嫂能插上什么话?她转念一想,谢远哲毕竟是父亲的部下,与自己有多年的交情,人也踏实;杨瑞诚年纪尚轻,只比素翎大一岁,还没有定性,要是素翎嫁与他,那就一辈子留在青龙山耕田种地了。素翎现在不乐意,不知哥哥用心良苦,真嫁了人,操持起家来,她就知道哥哥的决定是对的。
“那接下来咋办?”赵皑云问道。
“原来打算咋办就咋办,我去上海前这事必须得定下来。”
谢远哲回家后,心里就开始多装下一个人了,这些年南征北战,他无暇顾及自己娶妻之事,但见了张素翎后,他开始觉得自己老了,如果再不考虑这事,以后再到处打仗,怕是更没有空闲。母亲对孙子望眼欲穿,看见别人家的小孩儿就忍不住要过来抱抱,他也不忍心让她再求孙若渴了。他当天就决定,要重金聘礼给张建丰送去,然后两人再商量个日子,就把张素翎娶过门。
张建川与杨瑞安第二天便一起去上学了,张建丰开着军队的汽车风风光光地把他们送去学校,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两人别在学校惹事,南京是卧虎藏龙之地,说不准学校哪个孩子的爹就是当官的,吐口沫子就能把他俩淹了。嫂嫂昨夜向他们保证不再撮合谢远哲与素翎的事,但最后决定还得看爹爹的意思,这是张家嫁女儿,她插不上什么话。两人寻思着是否应该先给杨瑞诚发一封电报,告之南京的变故,但又担心电报被县上的吴掌柜拿到后告诉了爹爹,他们决定不打草惊蛇,先坐观其变。
他们的学校离玄武湖不远,中学部与小学部合在一起,大门里进进出出学生从六七岁到二十来岁的都有。杨瑞安被弟弟拉着去了五年五班的教室,他的个头在班上是最高的,像是中学部的学生。大家都围过来问长问短,张建川一屁股坐在课桌上大方地说这是我哥哥,杨瑞安因地疏人生,正襟危坐地朝大家笑着,因为还没有习惯当地的口音,他没吐半个字,否则他早就与大伙打成一片了。
“班上人够多的,又来了一个,挤死了!”前排有一个女生故意与其它女生大声嚷嚷。
“关你屁事,丑人多作怪,学校又不是你家开的!”张建川冷言回应。后面的男生都大声笑起来,那女生瞪着张建川,气得满脸通红,憋不出一句话来,见男生们依旧在起哄,她干脆往桌子上一扒,大声哭了起来。其实那个女生并不丑,她叫蔡佳君,是五年级最漂亮的女生,家境很殷实,她的父亲给学校添了不少砖瓦,所以上至校长下至食堂里的伙计,都对她前簇后拥。大家也都习惯了她的专横跋扈,但张建川来到这个班级后,从不买她的账,穷尽所能挖苦讽刺,任她再伶牙利齿,也不是张建川的对手,这也罢了,偏偏张建川的成绩在整个五年级独领风骚,文章写得更是腾蛟起凤,字字珠玑,连中学部的学生也没人能比得过他,博得全校老师欢喜,尤其是年级主任,恨不得预定他当女婿,把自己的双胞胎女儿一起嫁给他,蔡佳君每次看他们三人在一起窃窃私语,就窝一肚子火。以前她们两人都和自己亲,吃了自己多少糖果糕点,这会儿吃里扒外,跟张建川那臭流氓走得那么近乎。现在这个臭流氓居然又找来一个帮手,还那么高的个头,一看就不好惹。
蔡佳君被女生们安慰着,越哭越凶,直到老师来上课,她还止不住。老师关切地询问后,她指着后座泣不成声:“张——张建川,欺负人!”
张建川一脸不屑地说:“老师,我又没挨着她又没碰着她,她自己要哭得惊天地泣鬼神的,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你骂人!”
“我哪句骂你了?”
“你骂我丑人多作怪。”
“说一个人长得丑就是骂人吗?我说的是事实,长得美就能夸,长得丑就不许别人说出口了?别人说你美,私你也,同学说你美,畏你也,还有小人美你者,欲有求于你也,我对你无欲无求,只是一面铜镜,真实地照出了你,你却嫌镜子骂你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听到这些,蔡佳君是哑巴吃黄连,她自知说不过张建川,只有扒在桌子上继续哭,老师左右为难,两人都来头不小,都不能得罪,只得苦笑着瞪着张建川一眼道:“都坐好都坐好,上课了,张建川你别狡辩了,跟人家道个歉。”
张建川一扬下巴,朝天上“哼”了一声。杨瑞安在他的后坐用指头戳戳他的背,让弟弟听老师的话,他这才不阴不阳地拉长音道:“对——不——起!”
“好了,张建川道过歉了,蔡佳君你别哭了,要是班上的男生欺负你,那只能让校长安排你去女子学校了。”
蔡佳君听到这话才止住了哭声,她知道老师不会惩罚张建川,他有个来头不小的哥哥,还是自己姑父张继开的顶头上司,论辈份自己还得喊他叔叔,按理他应该关照自己才对,可他就是吃错了药似的处处与自己作对,她听父亲的话有心与他好好处关系,但他偏偏当自己是肉中刺眼中钉,却和年级主任的两人个丑八怪女儿好得热火朝天。
“今天我们学习《论语》第十七篇,哪位同学起来先念一遍。”老师扫视了一下全班,见没人举手,眼睛落在了杨瑞安的脸上,想摸摸他的底子:“没人自告奋勇?那就请新来的杨瑞安同学给大家念念。”
杨瑞安早已将《论语》背得滚瓜烂熟,大方地站起来,合上书本就背道: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宰牛刀。”……
当他背到最后“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时,提高了声调,张建川用后背拱了拱他的课桌,偷笑了起来,他知道哥哥是故意的,帮他骂蔡佳君呢。杨瑞安中间没有任何停顿一口气背完了,全班同学与老师都惊得目瞪口呆,看来这新来的大个子不可小觑,与张建川是一路货色。班上鸦雀无声,老师望着他半天没说话,杨瑞安不解地看着老师和同学,他并不知道同学们自小接受的是民国新引进的西式教育,而自己与弟弟接受的却是旧式教育,论背书写字,学校里难逢对手。老师问道:“都知道讲的是什么意思吗?”杨瑞安道:“识二五而不知十。”老师一听就知道他自谦了,郑重地点点头让他坐下,笑得有些收拢不住。
同学们这才议论纷纷,张建川回头轻声笑道:“三哥,你背多了,这一课只有一半,另一半在下一课。”
蔡佳君的危机感更加强烈了,张建川没来学校时,她的成绩是年级第一,现在退居第二,如今又来了个杨瑞安,怕是自己只能屈居第三了。她忍不住回头瞅了杨瑞安一眼,就与张建川的目光相遇,她赶紧扭回头,抓起铅笔就在书上瞎划起来,寻思这两人长得根本不一样,而且一个姓张一个姓杨,怎么会是兄弟?莫非他们是一个娘两个爹生的?
五月尾南京城里处处奔涌着流火,太阳的阴谋昭然若揭,它仿佛要把金陵变成一座死亡之城,人们不会想到,在七个月后,蔓延在长江上的那些印着血红太阳标志的旗帜,会插满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这是民国的首府,人们觉得这是中国最安全的城市,尽管东北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他们可以毫无顾虑横行霸道地招摇在中国的任何地方,但铁定不敢冒犯南京,国军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阵守中国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