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瑞安放开他惊讶的叫道：“川儿，你长高了！”

赵皑云笑着指了指张建川的鞋子道：“哪有啊，他穿了皮鞋，后跟一大截呢！”

张建川抬起脚跟示给杨瑞安，骄傲地吐了一个字：“看！”

“真丑的鞋！衣服也难看，胸口一堆兜。”杨瑞安鄙夷道。

“不许说丑，我喜欢！你也有一套。”张建川说罢就从嫂嫂手中把杨瑞安的中山服夺了过来，不管他乐意不乐意，就硬给他换上了，杨瑞安笑着任由弟弟摆布。

张建丰催促道：“真是个事儿精！回家换不行啊！”

“要你管，你又不是爹！”张建川嘴里咕噜着。

杨瑞安咂了嘴唇一声道：“你爹不在，兄长为大。”

“扣好啦！嫂嫂，你看三哥穿国服是不是比我气派？”

“都气派，走啦，小祖宗。”

张建川拉着杨瑞安走在前头，边走边跳地向人群里钻去，他们整洁笔挺的衣服，在一街的大小马褂中，像是荒芜的陌上冒出的两株白杨一般惹眼。

张建丰的宅子在离渡口两里路的背街上，这是张老爷在儿子大婚前买下给他们两口子的，与张家庄的宅子比起来就显得局促了，但住十几口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张建丰命工匠在后院墙角挖了一口水井，离井口四米深的地方横向凿了一条通道，通向隐秘的地下室，那地下室也不大，有七八个平方，里面贮了很多干粮，这是张建丰为防止日本人空袭南京准备的，有备无患。那井口不大，架着一个打水的轱辘，上面的拴麻绳要比普通的粗实。张建川来南京的第三天就忍不住好奇，摸着绳索独自下了井，钻进地下室时，黑灯瞎火的把自己吓着了，却又因绳子太滑，爬不上来，惹得一家人找了大半天，最后还是张老爷听到他的哭声从井口传出，才知道他被困在下面，于是让大儿子下井把他抱了上来，又给他一顿痛打。后来张建川每次见着那口井就心有余悸，路过时远远绕开。

张建川到家时带着杨瑞安径直走向书房，迫不及待地向他介绍教授自己日语的川崎先生。川崎的父亲曾是对华外交官，母亲是陆姓华人，于是他给自己取了个汉语名，叫陆子崎。陆先生三十开外，一头硬朗的短发，戴着一副低度的圆框眼镜，白白净净的脸上有一道显眼的伤疤，那是两年前在“华北事变”中被弹片炸伤留下的。虽然他的一口汉语说得与华人别无二致，但举手投足间还是难脱东瀛人的气息，于是他也穿中山服和马褂，怕出门被别人当成了日本的间谍，招惹麻烦。他在民国政府里担任日语的翻译工作，也四处写信给日本的官员机要，劝说他们放弃对华暴力侵犯。他与张建丰已经有两年交情，工作之余，就常来张建丰家串门，两人在一起品茶喝酒，高谈阔论，很是投机。一个月前他见着张建川，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机灵的孩子，于是就和张建丰商量，每天来家里教他日语，眼下两国关系越发紧张，学会了日语，说不定以后能派上用场。

张建川熟练地和陆先生打招呼：“これは私の弟です。”（这是我兄弟）

杨瑞安鞠躬道：“学生杨瑞安拜见先生，久闻先生深明大义，不远万里，为化两国干戈而来，瑞安无以敬表，请受学生一拜。”

陆先生伸手扶起他笑道：“免礼免礼，早听建川说有你这么一个哥哥，今日一见，果真气度不凡，日后不必再拘礼节，我也有几个弟弟妹妹，最小的与你们同岁，你可叫我陆大哥。”

杨瑞安拱手笑道：“大哥在上，小弟粗俗鄙陋，日后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管教。”

“言重了，言重了。”陆先生说罢摸着杨瑞安的脑袋哈哈大笑起来。

杨瑞安问道：“川儿，你这才来南京一个多月就学会日语了？你刚才讲的是什么意思？”

张建川笑道：“我只会简单的几句，不难学，刚才向先生介绍你呢。”

陆子崎道：“建川问我的第一个日语单词就是‘哥哥’怎么念，只一次就背下了，记性好。”

杨瑞安问：“那‘弟弟’怎么念？”

“おとうと。”

杨瑞安不停重复着这几个音，喃喃道：“记住了，川儿是‘おとうと’。”

张建川用食指戳了戳杨瑞安的胸口道：“你是‘あに’。”

待张建丰一行人回到家时，陆行生就辞别去译社了，他说晚上再过来教两孩子。张建丰早已给杨瑞安安排好了上学的事，他让妻子带着他们哥俩和妹妹去街上玩耍半天，顺便去看看学校，明日就一起上学。

杨瑞安与张素翎自小到大都未走出过洪县，第一次来到民国的首府自然是兴奋无比，赵皑云叫了两辆黄包车，她带着妹妹，让建川带着瑞安，他们四人把南京大街小巷都穿了一遍。五月的南京在势如破竹的阳光中像是一座烧足了煤块的大渡轮的轮机舱，人声鼎沸，车辆熙来攘往，热闹无比，宽敞的街道上铺满了大青砖，两边是拥挤的房屋，各式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目不睱给，房子的窗檐上都挂着“青天白日满地红”，像是在欢度喜庆的节日。杨瑞安指着街上金发碧眼外国人问弟弟：“这是哪国人？”

张建川乐道：“我也不知道，大不列颠的，美利坚，德意志的全长一个模样，我也分不清，就像他们分不清我们与日本人一样，陆先生能分，他懂好几国语言呢。”

杨瑞安道：“南京的房子好高，怎么盖的呀，不晃吗？”

张建川与哥哥十指交叉，他握紧了哥哥的手背道：“以后回张家庄，我也给你盖这么高的房子，就咱俩住。”

杨瑞安笑道：“那么高我睡不踏实，我只要一层的。”

张建川放开他的手道：“那咱们划拳定，来，大头大头窝窝，香油炒豆饽饽，你吃大钵，还是小钵，咱们搏一搏。三条！”

“扬叉！”

“哈哈哈!三哥，你输了，以后我就是盖八层楼，你也得跟我睡楼顶！”

“你后出的，你赖皮！”

“那再来！大头大头窝窝……”

两人一路划拳，从一局定胜负一直划到三十局十六胜，最后两人双手都用上了，两只手都赢才算赢，一路争争吵吵都没有决定好以后把楼盖几层。

车夫一直把他们拉到了玄武湖边停了下来。湖边的荷叶簇簇相拥，为一暏夏日的骄阳，争先恐后地伸展着枝叶，湖面静若处子，一碧万顷，湖心的郁郁芊芊的树木连成一片，像是一块巨大通灵翠玉从仙境落入凡尘，在水面静静浮游着，杨瑞安看呆住了。赵皑云带着他们仨坐在湖边，给他们讲国父的故事，鼓励弟弟们日后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用之才。杨瑞安见几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子在湖边发传单，他们走过来递给赵皑云一张，她没看一眼就揉成一团丢到水里。

为首的男子愤怒了，转身走到四人跟前，指着赵皑云忿然作色道：“你这人怎么这样！看都不看就扔水里，那也是别人辛辛苦苦印出来的！”

赵皑云起身不屑地嗤笑一声：“要不要我背给你听？你们放着书不好好读，天天暴动闹事，你们又不上前线，尽信口雌黄，这个国家还够乱吗？你们还唯恐天下不乱！”

“这位姐姐，你也知道国已不国，日本鬼子步步逼近，国军节节溃退，家里还鸡犬不宁，我们在呼吁国共合作，一致对外，身为中华学子，我们对这个国家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