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瑞诚收捡好竹篓,背在自己身上,伸手搀起张素翎,她一瘸一拐地走着,看得杨瑞诚心疼,于是他把竹篓放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强行把她背了起来,然后一只手提着竹篓就稳健地朝张家庄走去,张素翎挣扎了一会儿就安分下来,她把头埋得很低,不敢喘大了气,也不敢看附近干活的人投来的目光,她咬紧了嘴唇,双手在杨瑞诚的胸前交错着,拨弄着自己的食指。她感觉自己的胸脯被压疼了,于是微微地直起了身子,又怕这样会滑下去,她只好又轻轻地向杨瑞诚的背上压去,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从未跳得如此用力过。
“素翎,别干粗活,田里地里的你甭操心,在家煮煮饭就行。”杨瑞诚道。
“摘桑叶又算不得粗活,爹在家是不让我做事,但娘不惯着我,除了田地里的活,家里大小事还是会伸伸手的。”
“你爹我倒是不怕,我还真怕你娘呢。”
“我娘只疼儿子,特别是川儿,恨不得天天在身上割肉给他吃,我爹倒是疼我厉害些。”
杨瑞诚沉默了一会儿,一字一顿道:“等你爹回来后,我就向你爹提亲,你等我三年,我给爹守完孝就娶你过门。”
张素翎默不做声,推着他的肩膀要下来,杨瑞诚将身子弓得更低,偏不让她。
“瑞诚哥,我配不上你,我这身子……已经不干净了。”张素翎红着脸轻声道。
“我不介意,这不怨你。”
“你不怕别人指指点点么?”
“怕的话我就不提这事了。”
“我希望你娶个清清白白的女子,我会把你当亲哥哥一样,我不怪你。”张素翎说完这句,不觉眼睛酸痛了起来。
“我知道提这事太急躁,我爹和你爷爷还没过‘七七’呢,等过了我再和你爹提这事,你爹娘疼你们三人,我这心里,只疼你一个。”
“瑞诚哥,我不想让你被人说三道四。”
两人说着不觉已经到了张家大门口,杨瑞安见哥哥满头大汗,急忙来提他手中的箩筐,知会地朝着姐姐傻笑,这把张素翎笑得更羞涩起来,便劲扭着腰身要从杨瑞诚的背上挣脱:“到家了,别背了,让家里人看见多不好。”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看见。”杨瑞诚双手托住张素翎就往她的闺房里走。杨柳氏从厨房里出来,也看见了这一幕,她拿手中的火钳在门框上敲了几下,咳了两声。杨瑞诚笑道:“娘,素翎脚扭了,我来帮你做饭。”
“咋扭的?不碍事吧?”
“不碍事乳娘,我来塞火。”张素翎说罢使劲掐了掐杨瑞诚的肩膀,扭得更厉害了,他这才将她放下。
杨瑞安渐渐适应了没有父亲的日子,以前父亲每天谆谆教诲,教育自己明辨是非,现在什么事都得自己掂量。二哥忙里忙外,没有多少闲空搭理自己,娘亲这一个月来头发花白了许多,也不再对着自己耳边絮絮叨叨。杨瑞安觉得自己又长大了,得像父亲一样,做一个行得正、立得稳的人,不能再像以前,成天顾着和川儿怎么玩耍。二哥说以后“溜烟”就是自己的了,让他照顾好父亲的宝贝,他每天傍晚都给“溜烟”铡些细细的草料,给它梳理鬃毛,也会骑着它到坝子上转悠,让它吃些新鲜的茅草。他每次抚摸着“溜烟”就会想起父亲曾经教自己在晒谷场上骑马,父亲不上马,总是让自己一个人骑,说这样学得快,又怕自己会摔下来,于是总在“溜烟”的一侧跟着它一路小跑着,大汗淋漓。有时候杨瑞安觉得父亲没有死,好像就在某处盯着自己,这让他每次看见杨家墩的玩伴斗跛子,跳田时,都快步地走过,怕参与了他们后被父亲责骂。
他问二哥自己还要不要去上学,杨瑞诚说:“你想去就去,二哥供你读书,将来念了中学再考大学,你要是不想学,二哥也不会像爹一样逼着你。”杨瑞安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做什么,虽然从记事开始,没有一天不在家背书写字,但以前没有去过学堂,这会儿川儿走了,他也没兴致一个人去了,干脆与自家的长工福盛和天宝一起下地干活,然后骑马来张家庄吃饭,再给他俩捎些回去。
自家活忙得差不多了,每天下午他便帮着二哥一起打理张府的事,渐渐对父亲曾经做的一切事务理得井井有条,闲下无事时,他还会去老太爷的房里读书习字,川儿的所有字画依旧挂在墙上,他见上面落了许多灰尘,就用竹竿绑了鸡毛掸子,细细打扫干净。他得让弟弟的书房一尘不染。他还经常骑着“溜烟”前往青龙山,扔下它在山脚独自吃草,自己便钻进了青龙山,他想再攒一些野鸡蛋给川儿吃,几日下来,已经找到四五十枚,他怕气温越来越高,鸟蛋会坏掉,于是拿盐水泡起来,做成了咸蛋。
杨瑞安有时很想骑“溜烟”跑去南京看看弟弟,四五百里路,“溜烟”一天跑不完,两天肯定行。川儿去了南京一个月了,也不知道每天在干什么,不知道会不会想自己。当一个月前那段悲伤的记忆渐渐退出了主要的位置,杨瑞安的脑中又被张建川的脸庞完全占据,他怀念与弟弟一起骑马上学的日子,怀念每天与弟弟搂在一起安然就寝,尽管他从来不怕一个人单独睡一间房,但搂着弟弟的肩膀,他却觉得格外踏实。他想川儿和干爹就快回来了,到时候再一起去上学,一切又会像以前一样,想得他心里美滋滋的,却又越来越急切。
张素翎扭伤了脚后,开始没大在意,也不怎么疼,她中午和乳娘一起忙完了厨房的活后,就在药房里随便拿了一片药膏贴在脚踝上,没想到晚上伤处竟奇痒无比,阵阵刺痛,她揭开膏药,发现脚踝肿胀得厉害,皮肤变黑了,她疑惑地闻了闻药膏的气味,大惊失色,赶紧扔了,她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这是爹熬制的丹毒膏,治痉挛抽搐和丹毒的,一次只能取微量敷用,自己误把它当成了跌打膏敷脚上了,还敷了几十倍的剂量,这东西主要是用蜈蚣制成,毒性很大。
她赶紧跑到药房翻爹的医书,想找出解毒的方子,研究到半夜也找不出方法来,治跌打扭伤与治虫毒的药是相克的,一个活血化淤,一个凝血解毒,本来脚踝已经肿得很厉害,硬硬的像个棒槌,若是再凝血,怕是脚要废掉了,若是活血,那必然会让虫毒扩散,攻到五脏六腑可能就小命不保了。她不敢再瞎弄尝试,怕火上浇油,于是赶忙让金顺去县上找吴掌柜,让吴掌柜把济元堂名声最响的坐诊郎中付先生带张家庄来。金顺一个人不敢晚上走这么远的黑路,于是先骑马到杨家墩把情况向杨瑞诚一说,就和他一起快马加鞭去了县上。
付先生到时已经是下半夜了,张素翎的脚踝肿得越来越厉害,像一个泛着油光的土陶罐。付先生在她的脚踝上扎了两针,问她疼不,她说没感觉了,他拔出针,又用小刀割了个小口子,也不见血流出来,付先生摇摇头叹道:“这难办了,要是换成别人,我还敢下药试试,但张老爷又不在家,我也不敢对二小姐随便下药,出了事我担待不住。”
张素翎急道:“先生不必顾虑太多,该怎么用药就怎么用,小女子无知,半夜还惊动了先生,愧疚万分。”
付先生道:“这毒一时难散,得吸出来,之后再内服药彻底驱除,脚踝的伤本无大碍,但遇丹毒膏就星火燎原了。”
杨瑞诚问:“是不是划了口子用嘴把毒吸出来?”
付先生道:“你想变哑巴?用蚂蝗为佳,即能吸丨毒丨,又能活血。”
杨瑞诚想了想道:“那麻烦先生等会儿,我这就去田里捉蚂蝗。”
张素翎拉住他的手道:“瑞诚哥,大晚上的哪里去抓,明早再去吧。”
付先生郑重地道:“越快越好,不能再拖,不然一会儿毒散到小腿上去了,吴掌框,张老爷家的药房在哪里?我们先去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