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渐渐困乏,都倒了下去,张建川蜷缩成一团,冷得直哆嗦,杨瑞安伸出胳膊,垫在弟弟的头下,右手抱紧他的腰,又用右腿把他的膝盖夹住。张建川的鼻尖顶在哥哥的喉咙上,他闻着哥哥身上的气味,像是茶园里第一茬的“鹤舞”,在开水里泡了半刻钟后,揭开盖子溢出的清香那般醉人,他移动着鼻尖,在哥哥要喉咙上划圈,不想遗漏任何一缕。他说不上这是什么气味,像牛奶却又不腥,像“溜烟”的鬃毛却又不臭,像桐油却又不熏,他觉得自己的鼻子恋上了这种味道,舍不得离开。
风静了,也许沉醉的不仅是张建川,沉醉的还有夜色。
下半夜时,张夫人点起了灯,与张老爷一起来到院前,他们一人一个,将两个孩子俩抱了起来,放到建川的厢房,给他们压好被子,就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杨承德又去学堂给两个孩子请了三天假,儿子的右手,怕是一个月也握不了笔了。回来后,他把儿子拉上马,直接送回杨家墩,像他小时候一样,锁在屋里不许他出来,他想让儿子这两天安分在家待着,好好养伤,怕他和建川在一起又惹出什么祸端来。后天就是茶园开园的日子,这两天他正调配人手摘茶,忙得焦头烂额,哪有闲工夫操他俩的心。
这日张老爷终于等来了大儿的电报,一看内容不禁有些失望,儿子说他暂时脱不开身,但尽量回来,原定的妹妹出阁日子不变,一定要在三日后给何家写帖子,不能早也不能晚。张老爷不知儿子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儿子既然这样说了,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他让小儿子写好帖子,正好后日摘茶,趁夜炒出来,让承德带着建川送给何家五斤“鹤舞”,顺便把帖子带过去。
张建川一日不见了杨瑞安,心里像被掏空了一般,在家也无心读书写字,吃完午饭后,他跑到药房找父亲:“爹,昨日给三哥的捏药丸晒干了吧?”
“得再晒半个时辰,硬了就行。”张老爷料到儿子心思,接着道,“不必你送过去了,你德叔晚上会带回去。”
“我才懒得送呢,路老远。爹啊,三哥手上的伤要吃什么才好得快?”
“不必特意吃什么,正常吃饭便可,小三儿身板好,哪像你,偏食不长身体。”
张建川不声不响地走到后院,捏了捏晒在簸箕上的丸药,还稍稍有点软,他看那药丸捏得有些杂乱,一看就知道金顺捏药时肯定不专心。他挑出那些个头偏大的,掐掉一点,补在个头小的上面,又把捏得不圆的,放在掌心搓圆,这是给三哥吃的,别卡着他喉咙了。他抬头看看太阳有些软,于是跑到厨房,端来一盆炭火,放在簸箕下面烤着。待日头偏西时,那丸药终于硬了,他找来药罐子装好,塞进马兜里,四下瞅瞅没有人看见,就溜进了草房,解开“驭风”的缰绳,偷偷从后门骑了出去。
当他骑过自家的油菜地时,不巧被德叔看见了,他抽了“驭风”一鞭子,让它赶紧跑,结果德叔吹响一声尖锐的口哨,“驭风”来了个急刹车,他差点摔了下来。“小兔崽子,还敢跑!你问问‘驭风’是怕你的鞭子还是听我的口哨!”杨承德笑着把张建川从马上拽了下来。
“德叔,我爹让我给三哥送药丸过去呢。”
“小灾星,你说谎真是炉火纯青。”
“是真的,你看,药丸在这里呢。”张建川说罢便掏出罐子给德叔看。
“你爹会让你单独骑马?要是你爹让你送的,你看见我跑什么?”
张建川知道被识破了,哑口无言,又摆出一脸笑肉,讨好道:“好德叔,让我送过去吧,我和三哥骑了十几天马了,我会骑了。”
“小三骑了两年才利索,你十几天就会了?况且你那个头,还不及马背高。走吧,我带你过去。”杨承德把张建川抱上马背,招呼一旁的马良回家通报老爷一声,就带着张建川奔向了杨家墩。他心想,这两个小兔崽子,好得如胶似漆,日后要是做了大事,像他们的爷爷辈一样,定又会传为一段佳话。不像自己和张定远,虽然也以兄弟相称,但他始终觉得自己仅仅是个管家,而张定远是老爷,多多少少总有些生疏。当张建川赶到德叔家时,看到杨瑞安正在自己床上呼呼大睡,婶娘说他有些不舒服,从早上睡到现在了,于是留下药罐,就悄悄退了出来,他不愿吵醒哥哥,然后就和德叔一起回了张家庄。
开园摘茶这日正好是张素翎的生日,二百多号人在茶园里赶着摘第一茬茶叶,张家得管三顿饭,这是规矩。张夫人和女儿寅时四刻就起床了,在厨房里帮忙煮早饭,除了烧大锅菜外,张夫人还吩咐厨房另备了一些好料,晚上她要亲手给女儿做一顿饭,她马上就要去婆家,这是她在家里过最后一个生日了。杨承德把自家男丁全部喊去了张家庄的茶园,杨瑞诚和弟弟都乐得脚下生烟,赶在众人之前跑去了张家庄。
荷塘边有四十亩茶园,第一遍采下的茶,张建川取名“燕翎”,鲜嫩爽口,不苦不涩,气味淡雅,需在摘下的三个时辰内用高火杀青,才能保住它特有的香味。此茶只有两片芽叶,在水里泡后均匀伸展,活像燕子的尾巴,因此得名。“燕翎”在张家排名第四,要逊于“雀舌兰”、“鹤舞”和“寸心”,种这三种茶的园子在菱角塘边,共有三十亩来大,其中有三亩园子,每年都要精心松土拔草施肥修整,所产的极品“鹤舞”和“寸心”,是张府自用或是送礼的,从不售卖。
张建川一早就去茶园里把杨瑞安喊走了,他们要去青龙山刻字,前次和哥哥一起写的字一直没有时间刻下来,正好今天大家都在忙,没人管他们,张建川就在家拿了工具,找个借口把哥哥从德叔的眼皮下撬走了。他们一起爬到半山腰,找到前次写字的地方,那“棣华罔极”四个字已经隐约不清,张建川又坐在哥哥的肩膀上,重新拿毛笔写了一遍,然后找来许多石头,垫在崖壁下,杨瑞安站在石头上,拿凿子开始“叮叮当当”地凿字,虽然凿得不伦不类,但究竟还是凿上去了。两个孩子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突发奇想,他们想爬到崖壁的上面看看,于是在四周绕了半天,终于在左侧找到一处陡坡,顺着这个坡,一直爬到崖壁的上面。他们的视野开阔起来,青龙山上的大大小小的村子,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他们开始欢呼雀跃。
成群的白鹡鸰被两个不速之客惊扰,从附近的草丛里翻飞到空中,蜻蜓点水般跳跃着飞行。张建川尖叫道:“三哥,三哥,这是啥鸟?”
“白鹡鸰!就是张飞鸟。”
“哦,原来就是它呀,我还以为是很大的鸟呢!”
两人轻轻地拨开灌木丛,就看见一个四五米深的大洞穴,门口被茂盛的藤蔓编织得像一个大帘子,原来帘子的背后竟是鸟儿的老巢,这里遮风避雨,的确是筑巢的好处所,张建川看见每个窝里都有一到两枚精致的鸟蛋,乳白色像珍珠一般透亮,他忍不住拿了两个玩耍,被杨瑞安放了回去,说:“别的鸟蛋可以带回家玩,这个不行,你家茶园里的茶叶多亏了它呢,我早上看见好多白鹡鸰在园子里捉虫子。”
“嗯,不带,让它天天给咱们守着下面的四个字。”
“好哇!”
“三哥,我爹说青龙山上有很多的寒号鸟,它的粪便叫五灵脂,是很贵的药材。咱们哪天捉两只玩玩吧。”
“我知道,采五灵脂的地方叫飞鼠溪,由青龙守护,擅闯者,都被青龙吸了魂魄,有去无回,都这么传,没人知道飞鼠溪在哪儿。”
“我才不信呢,以后我肯定找着。”
“我陪你。”杨瑞安笑着拉起弟弟,两人原路折回了张家庄。
脊令山
第二章
万涓一江汇
轩辕犹未同
金陵春水溢
东海起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