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瑞安扭头望去,就看见爹骑着溜烟在大路上飞奔,他赶忙跑到坡上面又蹦又叫,杨承德看见他俩,停下马来,喊道:“你们两个野种耍着不知道回家!又欠抽了吧!”杨瑞安拉着弟弟一路小跑到父亲身边,说学堂里有个杂毛把“溜烟”缰绳解开打跑了,他们只好走回来,打架的事,他只字不提。杨承德问:“是哪家的王八羔子?”杨瑞安道:“王家铺的,叫王震坤,学堂里就数他个头最高,不敢惹。”杨承德点点头:“我知道是谁,每次都是他!上马,赶紧回家。”
两兄弟分别坐在杨承德的前后,杨瑞安单手搂着父亲,另一只手藏在背后,怕被他看见了。待他们回到张家庄时,又遇见一家人在门口翘首期盼,杨瑞安跳下马后,用书包挡着自己受伤的手,和弟弟一声不吱窜进了大门,留下爹爹和众人解释。张老爷见两儿子今天反应异常,听完兄弟的话后狐疑道:“没那么简单,这里面有事!这小子肚子里的肠子拐了道弯我都知道!”说罢就要去找小儿子问清楚,找了半天才在药房里找到,他见小儿子正在给干儿子的手上药,忙捏住他的手一看,大禁失色道:“怎么弄的?扎穿了!”
张建川“噗通”跪了下去:“爹,我们闹着玩时是我不小心弄的,你打我吧。”
“不是建川,是我自己弄的,不关他的事!”杨瑞安急忙为弟弟辩解。
张老爷高声喊来杨承德,不等他开口问就直切主题道:“先别问了,赶紧配药,这手伤着筋骨了,还在流血不止,晚了要废掉,先拿蛇衔草二钱,五倍子一钱,地锦草一钱五,捣烂用酒湿开,给他敷上。”杨承德瞪着小儿子,扶起张建川,捡了药材一一照做了。
张老爷问:“伤着多长时间了?”
杨瑞安道:“半个时辰。”
“一直在流血?”
“没,中间建川拿千针草给我敷上就没流了,刚回来揭开又流了。”
“这明显是刀扎的,打架了吧?瞧你这衣服脏的!”
“没,建川椅子上被人弄了个钉子,我拿匕首撬时扎着手了。”
“还骗干爹呢?”
“大哥,不打是不会招的。”杨承德揪住了儿子的耳朵,“不说实话,我不抽死你!”他看着儿子泛白的嘴唇和手上的伤,胸口像被块大石头压住了似地难受。他的儿子,只许自己能打,其它人谁敢这么伤他!
张老爷拿开兄弟的手道:“别再揪了,配药去,看这样子,是血流了不少,按老方子,去了三七,用阿胶、白芍、当归、党参、肉桂单煎,趁热喝。再用六味熟药白术、茯苓、甘草、川芎、地黄、黄芪磨碎,用党参蜜捏丸药给他服七日,手上的伤口明日用三七和白芨粉敷,都用最好的药,别落下残疾。”
说完张老爷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厨房,让他们先吃完晚饭,然后罚他们面对面一起跪在院中央的槐树下,说:“你们自己想去,什么时候说实话了,就让你们睡觉,不然就一直跪着!”张建川对这个惩罚感到意外,爹这次居然没有打自己,他看着哥哥高兴地笑了,前次被爹打伤的小腿现在还疼着呢,这次要是再抽几鞭子,怕是就要废掉了。杨瑞安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起来说:“别光笑了,想办法怎么说吧,要不干脆承认算了,反正不是咱们先挑事的。”
“不行,王家铺的那伙人和咱们家有仇,先前带着一堆人闹事,把我爷爷和爹拉到镇上游街,说我爷爷是老地主,要革他的命,消灭剥削阶级,然后让金顺作证,我爹剥削他,金顺说‘我没爹没娘,老爷收我做家丁,给我饭吃,给我屋子睡,还发我工钱,没剥削我啊’,结果被他们打折了腿。他们还带了县里的许多流氓抢东西,把我们家的牲口都拖去宰了吃,我爷爷气得血在脑子里阻住了,就得了半身不遂。”
“听我爹说过,那会儿人都疯了,没钱的抢钱,没地的抢地,后来呢?”
“后来我嫂子的爹,带军队过来镇压了,枪毙了好些人。然后我嫂子就看上了我哥,我哥就边读大学边在他岳父手下做事,毕业后就当了官。前些日子王家铺的那帮人又死灰复燃,到处煽风点火,说什么土地均分,我爹也不敢惹,怕又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的,就让我在学堂躲着点王家铺的人,但王震坤老欺负我,挨他打不说,回家还得挨爹打。所以咱们不能说,要是说了,我怕德叔和我爹上王家铺找理,德叔以前为我的事好几次要去找王家铺的人算账了,都被我娘拦了,这次闹这么大,你爹肯定要去闹事,我怕这样引火烧身,闹得家里不太平。”
“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三哥,咱们就死不承认吧,大不了跪一晚上嘛!承认了又不能把王震坤怎么着,还给家里惹事,反正今天这一出给他吓得不敢说话了,他以后肯定不敢再招惹咱们。”
“嗯,打死我也不说了,只怕你跪久了耐不住,腿就跟掉了似的,我是跪习惯了。”
“只要有你在,我啥也不怕。”
杨承德煎好了药,端到院子里,递到小儿子嘴边:“一口喝了!”
杨瑞安喝完后,把碗递给爹,一本正经说:“爹,你别指望了,我们不会说的,要杀要剐随你吧。”
杨承德又气又好笑,小儿子从小到大还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看他这态度,是要犟到底了。他骂了一句“小兔崽子”,习惯性伸手揪儿子的耳朵,往上一提,见儿子很顺从地配合着他的动作,一点也不反抗,他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他缩回了手,高高抬起巴掌,轻轻地落在儿子的后脑勺上。
“你跟爹说实话,爹不罚你,是不是王震坤那小杂种捅的?爹找人把他家屋顶掀了!”
“真不是的,爹,他只是把溜烟打跑了,我和川儿找他评理,他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那到底怎么弄的?”
“爹你别问了,反正你从我嘴里是掏不出字的。”
杨承德无可奈何,摞下一句:“我看你能挺多久!”
三月的夜空中已经隐隐有惊雷声,但雨这几日一直就下不来,像是在酝酿一坛好酒,要让张家庄的一切,在甘瀮中来一场彻底的沉醉。那夜无月,漆黑的天空里漏不下一颗星星,夜风游走在槐树梢上,半羞半惊地撩动着枝叶,像是在偷听两个孩子的秘密。张家的灯火全熄了,一切在静谧中睡去,只有草房里偶尔会传来两声马儿呼气的“噗嗤”声,这个气温偏凉却又不冻人,最适合缩在被窝里一觉睡到天明。
张建川感觉身上渐渐僵了起来,他一会儿搓了搓手,一会儿揉揉脸,有点坚持不住了。杨瑞安握住他的手,轻轻地焐着弟弟的手背,爱抚地摩擦着,又不停地在他的手上哈气。张建川摸着哥哥手上包扎的白布,只觉得心里酸疼,他想,除了三哥,大概没有人会这样对自己,他知道三哥疼他,这种疼不像爹爹的,藏在凶神恶煞外表下;也不像娘的,恨不得拿蜂蜜给他泡了;也不像大哥和姐姐的,总嫌自己是个事儿精;只有三哥,无论自己想做什么,他都不问对错,与自己一个鼻孔出气。姐姐说的对,我们是一丘之貉,爷爷曾给我们指腹为婚,不想我们都是男儿身,今生只能与你结为兄弟,既做兄弟,那就是一辈子的兄弟,无论今后发生什么,是福还是祸,我都会与你不离不弃,唇齿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