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走到里屋门口时,看见有位白髯飘飘的先生正在老太爷屋里教川儿和姐姐练字,他想这应该就是川儿提过的崔先生了,忙进去鞠躬作揖道:“先生早!学生乃张建川义兄,不知先生在此,冒昧打扰,请先生大谅。”
崔先生朝老太爷笑道:“这就是承德那小儿子吧?”
“是呢,机灵着呢,跟他爷爷一模一样,是个冒失鬼!”老太爷招呼杨瑞安到他怀里,摸着他的肩膀道,“你看看,这身形,多像啊!我看着他呀,就像回到了五十年前一样。”
杨瑞安撒娇道:“爷爷,我天天过来给你瞅,让你天天年轻五十岁!”惹得老太爷乐得前翻后仰,一个劲地叫“好,好好”。
杨瑞安拿过张建川手里的毛笔,把它搁到砚台上,然后拉着他的手对爷爷说:“我有事要和建川弟弟说,马上就回来,不耽误练字。”爷爷摆摆手道:“去吧,先去吃早饭,一会儿一起过来练字!今天不能出去玩耍了,建川发烧刚好,别着风吹。”
他俩一起来到后院,杨瑞安让弟弟把眼睛闭上,把嘴张开,张建川笑着顺从了,杨瑞安掏出兜里的四个野鸡蛋,以最快的速度剥开,全部塞到弟弟的嘴里,张建川不知是何物,吓得睁开眼睛,拿手捂着嘴巴全吐了出来,问道:“这是什么蛋?比鸟蛋大!”
“吃吧,凤凰蛋!”
“哪来的?”
“生在我家鸡窝里。”
“我才不信呢!”
“叫你吃你就吃,可香了。”
“你吃了没?”
“我吃了四个,这四个留给你的。”
“再吃两个,我俩分。”
“才不要呢,都沾你口水了。”
张建川吃下两个,然后捏住哥哥的嘴,硬给他把剩下的两个塞了进去,杨瑞安装作很不情愿的样子,痛苦的将鼻子眼睛眉毛全拧到了一起。这时张建川听到姐姐喊他们俩吃饭,于是两人手牵着手到厨房,一人端了一碗大米粥,夹了点腌白菜,啃了三个白面馒头。张夫人看着小儿子今天反常的表现,尤为惊讶,平日里他挑食得很,只要长了根的菜他都很少碰,只吃荤腥,今天怎么连腌白菜都吃了?她不安的问道:“川儿你没事吧?你今天怎么不挑食了?一场病给你烧糊涂了?”
“三哥吃啥我就吃啥,我们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张建川拿筷子敲着被他吃得干干净净的碗一本正经的地说道。
“对,有榻同寝,有酒同饮!”杨瑞安附和着。
“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一丘之貉。”张素翎讥笑道。
“姐姐!我不帮你画百子图了,看你送嫂嫂的那床被面接下来怎么绣完。”张建川嘟着嘴佯装生气。
张夫人插嘴道:“不行,下午赶紧给我画完,就知道天天耍,你嫂子指着这个给我添孙子呢!你大哥都二十有二了。”
张素翎对着弟弟轻挑眉毛,那意思是你不画也得画!
吃完饭后,三人一起去了爷爷屋里跟着先生念书习字,张素翎念了一会儿就来到闺房里绣她的被面了,这个得在赶在自己出嫁前绣好送给哥嫂。哥哥十六岁念的大学,十八岁时娶的嫂嫂,然后就跟着岳父从戎,跟日本人打过仗,也跟共产党打过仗,都四年了,天天打仗,还没要上孩子,现在嫂子二十了,她怕闲言碎语多了,想尽办法拉着丈夫留岳母家,不让他上前线。不过听嫂子说共产党和国民党正在谈判联合抗日,不再自己人打自己人,总算没那么多仗打了。
姐姐走后,杨瑞安一会儿听见喜鹊在树上欢叫,一会儿看见屋外鸡飞狗跳,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如坐针毡。他本想找川儿出去玩的,结果不巧地撞上个白发先生,若他像三国里的黄忠,老当益壮,骁勇善战,那听他讲曹操的故事倒也有趣,偏偏他像个被贬谪的屈原,满嘴“兮兮兮兮”,听得他昏昏欲睡。先生讲了一个时辰,杨瑞安去了五趟茅房。
先生看穿杨瑞安的心思了,笑道:“我出一题,若是你能解,那便提早放你出去玩耍,若是解不出,那就给我坐好。”
“我若也能解,我随三哥一起出去,不知先生可允?”张建川急忙问道。
“诺!”先生捻捻胡须,若有所思道,“你们张家数茶最有名,我就以茶为题,作小令一阙,你们什么时候对出,便可放学。”
只见先生在纸上写道:
“陇上轻霏,枝头黄雀
晨露惹石阶
惜得惊蛰及时雨
茗开翡翠又一园”
杨瑞安看罢笑道:“先生既以茶为题,那我便以素翎姐姐为摘茶女子,作一阙,学生匠门弃木,才疏学浅,不通之处,还望先生不吝点拨。”
杨瑞安挑了一支“紫貂尾”,醮了醮墨汁,一气呵成写道:
“弄竹篱后,绣篓社前
谁家藏巧仙
妆罢溪水羞云鬓
镜前胭脂妒素颜”
张建川还从未见过杨瑞安写字,他拿着哥哥的字仔细观摩,目瞪口呆,自己习了这么多年字,竟比不上哥哥信手拈来。崔先生伸手接过张建川手中的纸,足足看了半刻钟,不言不语,然后不住地摇头叹道:“承德啊,你小时我怎么打你也练不好字,你把儿子藏了十二年,是怎么调教出的!”
老太爷一听这话,赶紧要过来看看,他虽然不懂书法,但被小孙子每日熏陶,耳濡目染,也知个大概,道:“这不是柳公权的字吗?”
“颜筋柳骨,都托胎转世来府上了!文曲星高照我青龙山啊!”崔先生说得杨瑞安面红耳赤,谦道:“先生言过了,我只临摹柳体,手熟罢了。先生说我这一阙写的,可算解了题?”
崔先生笑道:“正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放你出去耍了。”
“我等建川弟弟也解出,我们一起出去。”
张建川道:“三哥既然写了姐姐,我也写姐姐收个尾。”只见他写道:
“欲拈翠色,怯湿金莲
凝坐阡佰边
香袖无意惊彩翅
雀舌有心恋指尖”
崔先生看罢,只说了一个字“绝”,然后笑着朝他们挥挥手:“去吧去吧。”待两个孩子挽手走出后,他朝老太爷叹气道:“不试不知,今日一试才知雏凤清声!灵椿一株老,丹桂两枝芳,老朽才疏学浅,已不能比肩,惭愧,惭愧!老太爷得再寻个八斗之才,授两位公子诗书,可别韬光敛彩,窝藏了他们!看这句子写的,便知两位公子以后定是那多情种。”
“情种!哈哈哈……情种好哇!”老太爷笑得收拢不住嘴巴。
张建川和哥哥绕开堂厅,从侧门溜了出去,他说早上的“凤凰蛋”好吃,让哥哥再给他寻两个,杨瑞安说“凤凰蛋”可遇不可求,他想起早上金顺去撒稻种赶麻雀去了,于是提议说:“我们干点正事吧,家里人都在忙,我们也去帮忙吧。”
张建川好奇地问:“我们帮什么忙?”
“赶麻雀!”
“好!在哪赶?”
“你家稻种在哪块田里撒?”
“我知道!在茶园边,有块荷花池子,我家最肥的天字号地在那里,年年育秧都是那块田。”
“带路!”杨瑞安大手一挥,故作严肃状,忽然又翻个白眼,把牙全龇出来,问道,“像不像日本鬼子?”
“日本鬼子长啥样?”
“我也没见过,应该是人吧?我爹说县里日本鬼子神出鬼没的,你说那鬼子不躲山上,跑县里不是被谁都看见了?”
“红毛鬼子走了,日本鬼子又来了,我哥说鬼子把民国占了一半了,到处杀人放火,还好鬼子没来青龙山。”
“你哥不是打鬼子的么?让他下次抓一个给咱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