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十二岁那年过生日,瑞诚哥给自己做一只很大的风筝,四方型白白的,显得有些单调,于是她在风筝上画了两位仙女,双手叉腰,瞪着大眼睛,刘海儿就像梳子一样,笔直的一根一根,她们高耸的发髻,活像兔子的两只耳朵。后来那只风筝挂到枫树上,瑞诚哥像只猴子一样爬了上去,结果他拿着风筝从树上摔了下来,胳膊摔断了,爹爹给他绑了一个月的夹板,才恢复过来,至今他那胳膊还有点使不上劲,走路时不像别人手掌朝内手背朝外,他是手掌朝前手背朝后。过完了十二岁生日,就不断有媒婆上门寻亲了,爹爹说她还小,都一一拒绝了,爹爹特别疼她,总说她是自己的心,哥哥建丰是他的肝,弟弟建川是他的屁股。直到十四岁那年,爹接手了县里最大的济元堂药材铺,方圆几百里的药材的进出,都是由济元堂独家吞吐,那时爹手里银元不够,找县里第一财东何掌柜借了不少钱,这样与何家就有了更深的交情,一来二去,何财东看上了自己,和爹提了婚嫁之事,又免了借款的利息,爹有些落不下脸来,但看何财东的长子何启新长得还算俊俏,在日本留洋过两年就要回来,也就一口应承了,说等何启新一回国,就把这事办了。
张素翎想得昏昏沉沉,这时天已大亮,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直到中午时分,娘喊醒她说大哥带着嫂嫂回来了,她才发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原来自己竟哭了。她赶忙穿好衣服,匆匆洗漱,仔细盘好头发后,又在自己的眉毛上画了几笔,扑了点腮红,平日里她不画眉的,但今天嫂嫂过来了,还是稍稍打理一下。待她去了客厅,惊讶地发现瑞安和瑞诚哥也坐在客厅。
“见过嫂嫂。”张素翎侧身欠了欠腰道。
“小姑见外了,一家人还行什么礼。”嫂嫂赵皑云从椅子上站起来摸着她的手道,“哟,怎么眼睛肿了!是不是听到我们说啥了?这还没嫁呢,怎么就开始哭嫁了!”
“孝顺,女儿家出嫁前哭得越凶越孝顺!哪像你,嫁过来前你娘哭得不可收拾,你倒好,笑得没心没肺。”张建丰为妹妹打圆场道。
“回头收拾你!”赵皑云笑呵呵地按了下张建丰的额头,
张老爷乐道:“嗯,他要是不听你的,你就好好教训他!再不听,就让你爹革了他的职!”
“爹啊,我那爹恨不得长了两颗心去疼他呢,我这亲生女儿倒像是嫁进来的媳妇了。”赵皑云打趣道,引来满堂哄笑。
“瑞诚哥,你怎么来了?不去上学了?”张素翎问道。
“听小三说建川弟弟病了,建丰哥今天回来,都一年多没见着了,就特意过来看看,明早赶去学校,来得及。”杨瑞诚意味深长地笑道。
“你哥瑞捷呢?他要是回来了,叫他找我,我给他谋个一官半职先混混,关系我都已经打通了,不见他人呢。”张建丰问道。
“他好久没往家里写信了,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干啥。”
“姐姐,带我和二哥去看看建川吧,他今天好些了么?”杨瑞安岔开话道。
“在我娘屋呢,走吧。”张素翎知道杨瑞安用意,笑着招呼他们离开了堂厅。
张建川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们仨蹑手蹑脚地看了他两眼就出来了,杨瑞安鬼鬼祟祟地跑到弟弟的厢房,从床底下拿出姐姐给二哥做的布鞋,交到张素翎的手里,意味深长地说:“这个还是姐姐亲手交给二哥好了,你们去后边坝子下面说话,那儿枯草深得很,旁人看不见你们。”然后就闪到了干娘的房里,坐在弟弟的身边,默默地陪着他,怕他醒来要喝水吃东西没人照顾。
杨瑞诚和张素翎偷偷从后门溜出了张家,他们像从前一样,一前一后在坝子上转悠。正午的阳光像羊绒一般暖和,杨瑞诚撇了一根树枝,在茅草上打来打去,他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啊”得一声,又长长地呼出来。以前素翎和自己总有说不完的话,这会儿却像只沉默的兔子,不言不语。
“我很快就要考大学了,我想去北平读书,到时候就很少回来了。”杨瑞诚回过头来说道。
张素翎“哦”了一声,咬紧嘴唇,欲说还休。
“建丰哥说,等摘完茶,就要送你出阁,我可能没有时间回来送你了。”
“我……不想嫁。”张素翎强忍着眼泪,侧过身望着自己的脚尖。
“那你想嫁谁?”
“就是不想嫁到何家。”张素翎被他这一问,不觉眼泪就出来了,“嫁谁都行。”
“这是命吧!”杨瑞诚抽出素翎手中的帕子,心疼地帮她擦了擦,却越擦越多。“我知道现在我还配不上你,我一直在发奋读书,就等着考大学,才有资格和爹提娶你过门的事。天不遂人愿,还没等我考呢,你就定了亲。”
“瑞诚哥,我对不起你,让你从小到大白心疼我了。”
“我们跑吧!我能养活你。”
张素翎惊恐地瞪大眼睛,眼泪全憋了回去,急忙摆摆手道:“不行不行,我不能让张家颜面扫地,人家会说张家养了个风骚女儿,叫爹娘怎么做人!”
杨瑞诚沉默了,盯着素翎的脸,仿佛要洞悉她内心的千千结,把它们一一解开,他觉得今天她的脸格外柔美,紧致的额头似梨花般光洁,修长的眉毛深浅入时,多一根偏繁,少一根显荒,那低垂的眼帘娇羞无力,却又掩不住诗歌般的万种风情。杨瑞诚轻轻托住她秀美的下巴,用拇指抚去她脸上的泪痕,像是在抚去初生荷叶上的露珠。素翎伸手捏住他的拇指,欲紧不紧地拿开,但挣扎了两下,就伸开了手掌,轻轻地贴着杨瑞诚的手背。
杨瑞诚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胸腔忽然变成一个空罐子,被心脏用力地敲得“咚咚”直响,像是在挥霍着无尽动力。他抚摸着她的脸庞,由上而下,不断地前进,她闭上了眼睛,接受着他汹涌澎湃地挥霍,任凭他的手捋过睫毛,在她的眉毛上攀爬。杨瑞诚沉醉了,他咽了一大口口水,怯怯地把自己的双唇送到她的唇边……张素翎惊恐地睁大眼睛,向后一仰,想伸手挡住,却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脸上。她见杨瑞诚惊醒过来,一脸狼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转身踱着碎步走回自家的院子。
第二天一早,杨瑞诚就匆匆去了学校,弟弟骑着“溜烟”送他到了镇上,然后和他一起拦了一辆去县里的马车,临别时,弟弟安慰他说:“二哥,你别急,素翎姐的事还未尘埃落定,你还有希望,我会帮你盯着的。”杨瑞诚笑着摸了摸弟弟的脑袋说:“你懂个屁,好好念书!”说罢扛起沉重的大书包,上了马车。他的书包里除了一堆饭菜,还有素翎给他做的两双布鞋。娘亲给他整理衣什时看见了,心领神会地把鞋子放到上面,怕书包里的菜撒了弄脏了鞋子。她语重心肠地说:“诚儿,娘知道你心里一直惦记着素翎,不说门当户对,你高攀不了;也不说素翎那薄弱身子是蜂罐里长大的,你没显赫家业让她享那福,可素翎早有婚约在身,谁都知道。人说宁拆千座庙,不毁一桩婚,你可别再傻了,死了这条心吧。你也不小了,差不多娘要托媒婆给你找媳妇了,等你考了大学,有合适的,就把你的婚事办了。”
杨瑞安送完二哥,回来帮娘亲在灶台下塞了几把火,他朝粥锅里丢了十个野鸡蛋,那还是以前上山掏的,待煮熟了,他分给娘亲六个,说给爹三个,自己揣了四个就先父亲动身之前跑去了张家庄。这时天还未大亮,他看见张府的院墙外被人贴了很多标语,什么“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国共合作,共同抗日”。他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只觉挺蹊跷,昨天大半夜和爹回杨家墩时还没有呢,谁大晚上不睡觉跑墙上贴这个干嘛?
金顺这时赶牛从侧门出来,看见杨瑞安忙打招呼:“哟,杨少爷这么早就过来了?”
杨瑞安见金顺手里拿着个竹竿,上面还系了一块大白布,问道:“你忙啥去呢?手里拿着啥玩意?”
“田耖好了,撒稻种呢,这个赶麻雀用的。”
“哦,建川起床了没有?”
“先生来了,小少爷不敢不起来,在他爷爷屋里写字呢。”
杨瑞安几个箭步跳过台阶,越过门槛,朝老太爷屋里急步走去,他想川儿今天既然可以练字,那腿肯定是不疼了,又可以和他一起去学堂上学了,虽然学堂的先生常龇牙裂目,像只被激怒的天牛,但许多人在一起读书,热闹!天牛!他忽然觉得这个比喻很恰当,你摸它的触角时,它会凶狠地“嗞啦嗞啦”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