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池塘边,把锄头上的泥巴洗干净,张老爷捧了一口水,边喝边问:“捷儿什么时候回来?把素翎嫁给捷儿吧。”杨承德脚下一滑,坐在了水里,忙站了起来道:“这怎么行!”张老爷拉了杨承德一把道:“这有何不可?老头子早就盼着我们成亲家,给小三儿和川儿指婚,无奈都是个男娃子,不如让捷儿取了素翎,不是一样成亲家么!”杨承德道:“捷儿也不知道在南京做什么,丰儿都找不着他,说有次看见一群学生在街上举牌子闹事,带头的长得特别像捷儿,我心里就一直慌得很,他这书不好好念,在街上闹什么事,一个月都没往家里写信了。”张老爷替杨承德挤了挤他裤子上的水,杨承德慌忙轻轻推开,张老爷笑道:“你就舍不得做条好裤子,铺子上一堆好料子,你随便拿点就是了,你我之间还分得这么清楚干什么。咱们也是三十多年的兄弟了,你说你老把我当成老爷干什么!我若是让丰儿把捷儿找回来,让两孩子成亲,我们就成亲家了,不至于还这么拘谨吧。”杨承德尴尬地笑道:“没有没有,人前我们是主仆,人后我们是兄弟。”张老爷见杨承德还在使劲挤裤子上的水,于是拿过他的锄头,一起扛在自己的肩上,摇头道:“兄弟就不分人前人后。”杨承德跟了上来:“兄长所言极是!”
张素翎从何家回来后,就一直把自己锁在屋里,这是两个弟弟教她的,还要一天不能吃喝,要把眼睛弄得红肿,张夫人果然中计了,在屋外安慰她道:“儿啊,你别想不开啊,何家嫁不成,好人家多着,你等着瞧吧,出不了一个月,媒婆就能把咱家门前的青砖踩烂。”张素翎一口哭腔道:“娘,我谁也不嫁,你再逼我嫁人,我就死在这屋里。”张夫人道:“好好,不嫁不嫁,娘养着你,你想啥时候嫁就啥时候嫁。你倒是吃点东西呀!饭摆门口都凉了。”张素翎嗲着喉咙道:“不吃,早知在何家这样受辱,我还不如饿死,传出去叫我以后哪有脸再嫁人?”张夫人骂道:“儿啊,不是你的错,是何家那王八羔子有眼无珠,鬼迷心窍了,你不吃饿的又不是他,饿坏了是你自己的身子呀!”张建川在一旁高声叫道:“姐姐,我们不吵你了啊,饭菜留屋外头了。”说罢便推着娘亲回屋。
这时张老爷和杨承德也回来了,张夫人埋怨道:“他爹啊,你的心从昨日回来就一直没吃饭了,都怨你,把女儿卖给何家,瞧你找得什么人家!”张老爷道:“我怎么就卖女儿了!就是何家把金山银山搬来,跪地上求我,我也不会再把女儿嫁给他了!”张老爷敲了敲女儿的房门,安慰道:“爹的心啊,别委屈自己了,你不吃饭,爹也不吃了。爹喝的茶还等着你摘呢,你不吃饭,后天哪有力气给爹摘茶呀!”张素翎道:“爹,我没事,你们去忙吧,我一会儿自个会吃。”听到这话,张老爷就放心地招呼着大家上堂厅一起吃晚饭去了。
晚上睡觉前,杨瑞安和弟弟都溜到了姐姐的屋里头,张家上上下下都愁云不展,唯有他们仨心花怒放,张素翎终于不必嫁给何启新,她和杨瑞诚就有希望了。他们一起计划着下一步如何让爹娘委婉地知道这事,而不感到突兀。杨瑞安说他二哥明天要回来拿饭菜,去杨家墩的大路经过茶园,他和弟弟明天放学后,就在茶园边守着二哥,让姐姐在菱角塘边的上品茶树园子里等着,说那十亩园子明天不摘茶,后天才摘,没有人,你们正好可以躲那儿说悄悄话。
一切都如他们预想的那样,杨瑞诚傍晚坐在一辆马车上提前回来了,他替父亲去济元堂药铺拿账本时,已经听吴掌柜说了何家的事,所以一放学他就找了辆回青龙山的马车,心急如焚又忐忑不安地赶回来。他只觉得这事来得太突然,自己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本来和素翎都不抱有任何希望了,这节骨眼上事情却来个大逆转,让他大跌眼镜。他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只要素翎好好的,他就放心了。当他快到素翎家的茶园边时,被杨瑞安拦了下来,弟弟拉着他去另一边的茶园里找张素翎,神秘兮兮地说了句“你们聊”后,就和张建川一起回了张家庄。
杨瑞诚和张素翎找了块偏僻的地方坐下来,那茶树高过了他们的脑袋一大截,三月的茶园里弥漫着清香味,在两人的身边萦绕,园子里的虫豸鸟雀像是不愿打扰两个人的幽会,都知趣地闭起了嘴巴,杨瑞诚双手撑在背后,往茶树上一靠,就“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看见深绿的老叶子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翠嫩的新芽,娇滴滴的就像待嫁的新娘。他抻手摘了两片叶子放在嘴里嚼起来,似苦还甜,似涩还清。
他问:“这是什么茶?味道真好”
张素翎也摘了一片叶子,递到杨瑞诚眼前,婉然一笑道:“这个叫‘寸心’,是我家最好的茶,这一块园子旁人都不许进的,这是家里人喝的茶,招待贵客用的,去年我就给德叔摘了三斤,你没喝?”
杨瑞诚拿过素翎手中的茶叶,笑道:“我哪认得,年年摘茶我爹都带几十斤回来,什么‘雀舌兰’、‘燕翎’、‘猜梅’、‘留壶春’、‘鹤舞’、‘白头老’,我只知道喝,又不知道名字。”
张素翎拉起杨瑞诚,指着自家的一大片茶园道:“荷塘那边有四十亩园子,产的茶叫‘燕翎’,因为它是最早冒芽的,像燕子最早知道打春来到一样,又因为泡出来的叶子像燕子的尾巴,所以建川就给它取名叫‘燕翎’;它隔壁的那五十亩园子头茬摘下的茶叫‘猜梅’,因为它冒芽尖时是两片叶子并排长,建川说它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叫它‘猜梅’,等第二茬冒芽时,叶子没那么嫩了,上面有细小的白白的绒毛,采下来的就叫‘白头老’,就是白头偕老啦;菱角塘边那二十亩一半是‘雀舌’,因为它又细又嫩又软,又有兰花的香味,所以就唤‘雀舌兰’,‘留壶春’是老茶,它冒尖时快立夏了,它是春天最后的味道,所以建川就给它取了这个名字。在没取名前,我爹就唤它们是‘一品、二品、三品’一溜往下喊。”
杨瑞诚听傻了,没想到茶名有这么多讲究,他只知“寸心”的来历,问道:“‘寸心’果真是张家庄未出阁的女子采回的吗?”
张素翎笑道:“那当然了,过了门的女人是不能进咱们现在站着的这块园子的,我爹很讲究。明天一早我要和张家庄的几个妹妹们来园子里摘‘寸心’,孝敬我爹我爷和德叔,只要是进园子摘‘寸心’的女孩儿,我爹都会让她们带三斤青茶回家,炒给她们的爹娘喝,以示孝敬,因为以后她们嫁人了,就进不了这园子。‘寸心’就是孝心,是千金不卖的,旁人道听途说以为‘寸心’是张家茶叶的一个噱头,说什么是处丨女丨茶,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我爹只是借此让张家庄所有的女孩儿知道‘寸心’这个名字的意义,无论她们嫁得多远,无论她们嫁给达官显贵还是普通人家,都要牢牢记住自己是张家庄的女儿,爹娘还留在张家庄。其实‘寸心’我觉得没有‘鹤舞’味道醇厚,我爹也不喝的,除非是我亲手摘的,因为它不卖,只有张家庄的有待嫁女儿的人家才能喝着,所以传得很邪乎。”
杨瑞诚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你爹只喝‘处丨女丨茶’呢,我明天不去上学了,请一天假看你摘。”
张素翎笑道:“不怕德叔骂你呢,有啥好看的,炒茶时我亲手给你炒一斤,你尝尝我炒的茶是不是比长工炒的香。”
杨瑞诚拉着素翎的手坐了下来,笑得两颊堆起收不住:“那肯定,好妹妹,我三日后就回来取,你给我留好,就是你爹也不许碰。”
说罢他猛地在她的侧脸亲了一口,张素翎羞得侧过身去,斥道:“无赖!”她将身子朝一边挪了挪,右手支到地上,忽然摸到一个滑溜溜的东西,她扭头一看,顿时尖叫着跳了起来,一条拇指粗的蛞蝓正在茶树下爬动,杨瑞诚伸手抓住它,神经兮兮对它说:“别怕,小鼻涕虫,那位小姐的嗓门大。”张素翎还在一旁尖叫着让他快扔掉,杨瑞诚偏偏拿着它就往素翎脸上凑,吓得她冲出了茶园,一双小脚跑得跌跌撞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