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张老爷带上全家和干儿子,让杨承德套上“溜烟”和“驭风”两匹马,赶大车,一行六人去何家做客。一路上张老爷沉默不语,他并不想去何家,昨天听到吴掌柜的捎来的话,心就悬在了半空中,他想拖几天,等大儿子来确切消息后好好合计一下。本来一家有女百家求,理应是何家人来张家庄商讨才对,但何老爷与夫人、儿子三人已经去过张家三趟了,并且何老爷已经三次盛情邀请张老爷全家来府上吃饭,所以这次如果张老爷还推三阻四不去的话,就显得张家不大气了。张素翎也心事重重,此次去何家,是礼节性地见见未来的婆家人,过了今日,他和何启新的婚事就是板上钉钉了,她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她想一切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吧。
何老爷用了十挂长炮,从门口拖到大路上,接了五十米长,来迎接亲家,那鞭炮足足响了一刻钟,把左邻右舍的老老少少全部吸引过来看热闹。杨承德把马车停在一边,就和张老爷一起被簇拥进了何府。除了他们一行六人外,何家上上下下的亲朋友眷,瞿县长和夫人,还有县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基本都过来了,他们互相寒暄过后,都全部在院子里坐定。何老爷备了六桌酒菜,安排张家人和县长及夫人坐上了主席位。何老爷,张老爷与瞿县长各自致辞后,便开饭了,那一盘接一盘精致的山珍海味,连瞿县长也看得目瞪口呆,何老爷说,这些菜许多是何启新从日本学来的,今天特意亲自在厨房里弄了几道,孝敬岳父岳母的。
何启新今日穿得格外洋气,修身的小礼服,白色的衫衣,头发朝后梳得一丝不苟,金边的眼镜框下,一双精明的眼睛笑盈盈地不停在张素翎身上打量。他觉得张素翎今天穿着很漂亮,没有那股土气了,以前她总是把自己裹得太严实,凸显不出她的玲珑身段。今天她身着量身裁剪的白色旗袍,那是上好的绸缎,在席间银光闪闪,她的胸前绣着一朵淡红色的牡丹,俊秀而不失雍容,华美而不失端庄,她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只翠绿的镯子,无论如何举手投足,那镯子像是吸在手腕上,不曾滑来滑去。何启新心想,这个女儿如此优雅,仪态万方,花了岳母多少心思调教?不像自己妹妹,走到哪响到哪,地砖都能被她踏碎。他轻轻地伸手,在桌下揽住了未来媳妇的腰,张素翎一惊,扭了扭腰身,她越是挣扎何启新越是不能自已,他将手向下移动,在她的屁股上轻揉。张素翎羞得满脸通红,又不便呵斥,只好听之任之,这一幕被坐在姐姐身边的张建川看见了,他伸手在何启新的手背上使劲掐了一下,便不松开,何启新“嗷嗷”叫了一声,猛地缩回手来,引得众人盯着他看,他慌忙解释说被椅子压着脚了。
何启新实在气愤,昨天被小舅子莫名其妙羞辱了一顿,他到半夜才想明白那“金可”二字的用意,今天他又这样让自己出丑。于是心生一计,举起杯子敬张建川道:“何某不才,早闻小舅子才高八斗,在洪县是无人能望项背,今日能否即兴做诗一首,让我们大家伙儿见识见识!”
张建川站了起来,从容不迫,面露笑容道:“姐夫过奖,因受严父教诲,只是多写过几个字,多看过几页书罢了,建川愚笨,不曾记得一二。”
张建川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稍作思索,便道:“方才看姐夫心切,急着姐姐过门,就以此为题,胡作乱吟一首,无章无律,抛砖引玉,还请姐夫多多指教。
王孙常恨春难近
殷勤七窍多一心
何须枝前切切盼
花到怒时朝朝新”
举座皆惊,都知张家的小公子饱读诗书,但不知他竟如此了得,一口茶的工夫就能随口吟出四句来,顿时掌声一片。何老爷赞道:“果真满腹经纶啊!这诗以花为喻,明着是在写盼花早日绽开,却又在暗喻启新盼着素翎早日嫁过来的殷切心情,好诗好诗,待我找人写下裱起。”何启新听父亲一言,脸泛绿光,大家都蒙在鼓里,但他听出来了,小舅子又在骂他是王八。杨瑞安也听出来了,他故意煽风点火,大声喝彩,引得全场掌声经久不息。何启新偷鸡不成反蚀米,自知自讨没趣,找个台阶给自己下,道:“不愧是张家的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姐夫自罚一怀,以表敬佩之心!”
席间,众人正说说笑笑,何张两家聊着便聊到婚事上来,忽然闯进四个身穿西式服饰之人,在他们中间,一位发髻高耸、眉清目秀的日人女子趾高气昂、目不斜视地朝主席位走来,但她的穿着却是日本男人装扮。众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全部鸦雀无声。
日本女子朝何启新笑道:“このような重要な日、なぜ私たちは招待状を受け取っていない?”(这么重要的日子,为什么我们没有收到请帖?)
何启新狐疑道:“あなたは誰ですか?”(你是谁?)
女子道:“叔父は武田です。”(我的舅舅是武田)
何启新吓得面无血色,忙道:“あなたは司令官の姪ですか?申し訳ありません,私は何のコマンドの司令官か分からないのですか?”(你是军长的外甥女?失敬失敬!不知军长有何吩咐?)
女子指着素翎道:“あなたは結婚できない彼女,彼は国民党役員の妹。”(取消你们的婚约,他是国民党军官的妹妹。)
何启问:“なぜですか?”(为什么?)
日本女子一巴掌打在何启新的脸上,吼道:“これが理由ですって!”(这就是为什么!)
何启新一动不动,点头道:“はい!”(是)
众人见此情形,都议论纷纷,看来何家和日本人关系非同小可。一个随从见众人嘈杂不堪,举起手枪朝天上放了一枪,众人吓得四处逃散,顿时何家的院子一片狼藉。主席桌上一桌人都站了起来,虽然都受惊吓,但没有人逃跑。日本女子见众人都离去后,指着张素翎用汉语轻佻地说道:“都说你沉鱼落雁,我看你灰头灰脸,就是只乌鸦,哪里配得上何启新,别不知天高地厚了。”说罢招呼随从四人扬长而去,留下何家一家人面面相觑。
张老爷极为震怒,看来传言果然是真,他一拍桌子,将一桌饭菜全部掀翻,怒道:“我今日来受此奇耻大辱,你何家别欺人太甚!我张定远就素翎这一个女儿,你何家人在东瀛拈花惹草,不擦干净屁股,难道要往我张家的脸上蹭么!”瞿县长和杨承德赶紧拉住张老爷,就把他往门口推。何老爷也不知道日本女子对儿子讲了什么,忙追了出来解释:“亲家,亲家,肯定是误会,您别生气,待我细细问清楚了。”张老爷挣开一只手,气得发抖,指着何老爷道:“退婚!”
翌日,张建丰和赵皑云一行人悄悄离开了洪县,他毁了妹妹的婚事,又不至于让父亲因退婚而违背道义,毁了张家的信誉名节。
张老爷回张家庄后气得跑到自家的旱地里连挖了一天地,种了半亩芝麻,谁说话也不搭理,杨承德安排好大大小小的事,陪着兄长一起挖地,也不与他说话,两人累了就一起坐在地边抽旱烟,咂得嘴唇声响特别大。太阳落山了,张老爷说“走吧”,于是两人起身扛着锄头一前一后慢悠悠走着,锄头柄上拴着布袋子,那里还有没有种完的芝麻。张老爷说:“回去给小三儿和川儿炒炒,给他俩包馅做元宵吃。”杨承德说:“大哥,这事就过去了,素翎是个好姑娘。”张老爷说:“好姑娘也愁嫁啊,是个男娃子我就不愁讨不到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