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打死我也不说了,只怕你跪久了耐不住,腿就跟掉了似的,我是跪习惯了。”
“只要有你在,我啥也不怕。”
杨承德煎好了药,端到院子里,递到小儿子嘴边:“一口喝了!”
杨瑞安喝完后,把碗递给爹,一本正经说:“爹,你别指望了,我们不会说的,要杀要剐随你吧。”
杨承德又气又好笑,小儿子从小到大还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看他这态度,是要犟到底了。他骂了一句“小兔崽子”,习惯性伸手揪儿子的耳朵,往上一提,见儿子很顺从地配合着他的动作,一点也不反抗,他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他缩回了手,高高抬起巴掌,轻轻地落在儿子的后脑勺上。
“你跟爹说实话,爹不罚你,是不是王震坤那小杂种捅的?爹找人把他家屋顶掀了!”
“真不是的,爹,他只是把溜烟打跑了,我和川儿找他评理,他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那到底怎么弄的?”
“爹你别问了,反正你从我嘴里是掏不出字的。”
杨承德无可奈何,摞下一句:“我看你能挺多久!”
三月的夜空中已经隐隐有惊雷声,但雨这几日一直就下不来,像是在酝酿一坛好酒,要让张家庄的一切,在甘瀮中来一场彻底的沉醉。那夜无月,漆黑的天空里漏不下一颗星星,夜风游走在槐树梢上,半羞半惊地撩动着枝叶,像是在偷听两个孩子的秘密。张家的灯火全熄了,一切在静谧中睡去,只有草房里偶尔会传来两声马儿呼气的“噗嗤”声,这个气温偏凉却又不冻人,最适合缩在被窝里一觉睡到天明。
张建川感觉身上渐渐僵了起来,他一会儿搓了搓手,一会儿揉揉脸,有点坚持不住了。杨瑞安握住他的手,轻轻地焐着弟弟的手背,爱抚地摩擦着,又不停地在他的手上哈气。张建川摸着哥哥手上包扎的白布,只觉得心里酸疼,他想,除了三哥,大概没有人会这样对自己,他知道三哥疼他,这种疼不像爹爹的,藏在凶神恶煞外表下;也不像娘的,恨不得拿蜂蜜给他泡了;也不像大哥和姐姐的,总嫌自己是个事儿精;只有三哥,无论自己想做什么,他都不问对错,与自己一个鼻孔出气。姐姐说的对,我们是一丘之貉,爷爷曾给我们指腹为婚,不想我们都是男儿身,今生只能与你结为兄弟,既做兄弟,那就是一辈子的兄弟,无论今后发生什么,是福还是祸,我都会与你不离不弃,唇齿相依。
两人渐渐困乏,都倒了下去,张建川蜷缩成一团,冷得直哆嗦,杨瑞安伸出胳膊,垫在弟弟的头下,右手抱紧他的腰,又用右腿把他的膝盖夹住。张建川的鼻尖顶在哥哥的喉咙上,他闻着哥哥身上的气味,像是茶园里第一茬的“鹤舞”,在开水里泡了半刻钟后,揭开盖子溢出的清香那般醉人,他移动着鼻尖,在哥哥要喉咙上划圈,不想遗漏任何一缕。他说不上这是什么气味,像牛奶却又不腥,像“溜烟”的鬃毛却又不臭,像桐油却又不熏,他觉得自己的鼻子恋上了这种味道,舍不得离开。
风静了,也许沉醉的不仅是张建川,沉醉的还有夜色。
下半夜时,张夫人点起了灯,与张老爷一起来到院前,他们一人一个,将两个孩子俩抱了起来,放到建川的厢房,给他们压好被子,就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杨承德又去学堂给两个孩子请了三天假,儿子的右手,怕是一个月也握不了笔了。回来后,他把儿子拉上马,直接送回杨家墩,像他小时候一样,锁在屋里不许他出来,他想让儿子这两天安分在家待着,好好养伤,怕他和建川在一起又惹出什么祸端来。后天就是茶园开园的日子,这两天他正调配人手摘茶,忙得焦头烂额,哪有闲工夫操他俩的心。
这日张老爷终于等来了大儿的电报,一看内容不禁有些失望,儿子说他暂时脱不开身,但尽量回来,原定的妹妹出阁日子不变,一定要在三日后给何家写帖子,不能早也不能晚。张老爷不知儿子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儿子既然这样说了,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他让小儿子写好帖子,正好后日摘茶,趁夜炒出来,让承德带着建川送给何家五斤“鹤舞”,顺便把帖子带过去。
张建川一日不见了杨瑞安,心里像被掏空了一般,在家也无心读书写字,吃完午饭后,他跑到药房找父亲:“爹,昨日给三哥的捏药丸晒干了吧?”
“得再晒半个时辰,硬了就行。”张老爷料到儿子心思,接着道,“不必你送过去了,你德叔晚上会带回去。”
“我才懒得送呢,路老远。爹啊,三哥手上的伤要吃什么才好得快?”
“不必特意吃什么,正常吃饭便可,小三儿身板好,哪像你,偏食不长身体。”
张建川不声不响地走到后院,捏了捏晒在簸箕上的丸药,还稍稍有点软,他看那药丸捏得有些杂乱,一看就知道金顺捏药时肯定不专心。他挑出那些个头偏大的,掐掉一点,补在个头小的上面,又把捏得不圆的,放在掌心搓圆,这是给三哥吃的,别卡着他喉咙了。他抬头看看太阳有些软,于是跑到厨房,端来一盆炭火,放在簸箕下面烤着。待日头偏西时,那丸药终于硬了,他找来药罐子装好,塞进马兜里,四下瞅瞅没有人看见,就溜进了草房,解开“驭风”的缰绳,偷偷从后门骑了出去。
当他骑过自家的油菜地时,不巧被德叔看见了,他抽了“驭风”一鞭子,让它赶紧跑,结果德叔吹响一声尖锐的口哨,“驭风”来了个急刹车,他差点摔了下来。“小兔崽子,还敢跑!你问问‘驭风’是怕你的鞭子还是听我的口哨!”杨承德笑着把张建川从马上拽了下来。
“德叔,我爹让我给三哥送药丸过去呢。”
“小灾星,你说谎真是炉火纯青。”
“是真的,你看,药丸在这里呢。”张建川说罢便掏出罐子给德叔看。
“你爹会让你单独骑马?要是你爹让你送的,你看见我跑什么?”
张建川知道被识破了,哑口无言,又摆出一脸笑肉,讨好道:“好德叔,让我送过去吧,我和三哥骑了十几天马了,我会骑了。”
“小三骑了两年才利索,你十几天就会了?况且你那个头,还不及马背高。走吧,我带你过去。”杨承德把张建川抱上马背,招呼一旁的马良回家通报老爷一声,就带着张建川奔向了杨家墩。他心想,这两个小兔崽子,好得如胶似漆,日后要是做了大事,像他们的爷爷辈一样,定又会传为一段佳话。不像自己和张定远,虽然也以兄弟相称,但他始终觉得自己仅仅是个管家,而张定远是老爷,多多少少总有些生疏。当张建川赶到德叔家时,看到杨瑞安正在自己床上呼呼大睡,婶娘说他有些不舒服,从早上睡到现在了,于是留下药罐,就悄悄退了出来,他不愿吵醒哥哥,然后就和德叔一起回了张家庄。
开园摘茶这日正好是张素翎的生日,二百多号人在茶园里赶着摘第一茬茶叶,张家得管三顿饭,这是规矩。张夫人和女儿寅时四刻就起床了,在厨房里帮忙煮早饭,除了烧大锅菜外,张夫人还吩咐厨房另备了一些好料,晚上她要亲手给女儿做一顿饭,她马上就要去婆家,这是她在家里过最后一个生日了。杨承德把自家男丁全部喊去了张家庄的茶园,杨瑞诚和弟弟都乐得脚下生烟,赶在众人之前跑去了张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