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三日,张家庄一切风平浪静,田里干活的,山上捡柴的,坝子上放牛的各所其事,一切都还是那么安详。张老爷见过不少死人,他和济元堂的五位坐诊郎中更救过不少从前线上撤下的奄奄一息的士兵,但他没见过打仗,就见过亲爹和杨叔拿着大砍刀和土匪拼杀,杨叔那刀寒光闪闪,削肉跟削纸似的。他在刑场见过爹下令把三个土匪枪决,杨叔端着枪,“嘣嘣嘣”三声,土匪的脑袋全开了花。他并不怕这样的场面,当他看着那些伤兵的血肉外翻的伤口,他能想象战场上是怎样的情形。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有打不完的仗,从洋人炮轰大清国,到孙中山推翻了清朝,日本人又来了至今还没被打跑,然后***要分田分地造反,被国军镇压了,为什么都不愿意过安安定定的日子,他只想守着张家的这份家业,看书习医,了此一生。
他每夜琢磨着大儿子的话,想得夜夜失眠,又不想更深地过问,大儿子像个谜一样,每次回家都藏着不能向他启齿的秘密,他后悔不该让他从戎打仗,万一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是赚了金山银山给谁花去?他听见大儿子房里夜夜笙歌,儿子低沉地轻声吼着,像只被捂住嘴巴的老虎,会心地笑了,心想,也不悠着点,别一顿给我弄出个双胞胎,三胞胎来。
三日后,张建丰和媳妇半夜离开了张家庄,什么行李也没有拿,只带了一包“寸心”,这是张家最名贵的茶,他捎给岳父大人尝尝。爹娘弟弟妹妹都半夜起来送行,他抱起还惺惺忪忪的弟弟,用胡茬扎在他的脸上,笑道:“川儿,下回哥哥回来抓几只鬼子给你看,你就知道鬼子长啥样了,你要和小三子好好念书,将来哥哥带你们去南京看总统府。”张建川挣脱了下来道:“别像哄小孩子一样哄我了,我是大人了,姐姐还有五天过生日,我下个月过生日,你都要回来!”赵皑云弯下腰用额头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道:“哥哥嫂嫂不一定回得来,但会记住的,会托人给你们带礼物。”
杨瑞安每日清晨骑着“溜烟”带弟弟去上学,下午放学也准时回张家庄,坚持了八天都没出什么差错,张夫人渐渐也就放心起来,这些天儿子在学堂不仅一直没闹事,在家看书写字还格外勤奋,有时开饭了喊几遍都不出来吃饭,自从他和瑞安一起上学后,懂事了很多,瑞安让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连以前闻都不闻的萝卜都会慢慢地嚼上两口,这几日面色也比以前好多了。张夫人看着心里很是欢喜,对张老爷说:“小三儿就是他克星,这干哥哥比爹娘管用。”张老爷笑道:“是我那三鞭子抽好的!”于是张夫人让杨承德每天晚上别带小三儿回杨家墩睡,就让他和建川睡一起,省得每天起早跑过来,杨承德点头允诺了。
洪县一带连下了三天春雨,如丝一般轻盈,润物细无声,每天早上雾气蒸腾,滋润着茶园里嫩芽。杨承德开始忙活着茶园的事来,张家在县里的百货铺和药铺都有专人管理,他不参与,只与素翎一起把守好进出的账目,但张家田地和茶园里的大小活都细细归他管,还有张家上上下下二十来口人,都要他亲自过问。要是素翎嫁去了何家,那些账目就都得由他一个人经手,会更忙了。他本想让小儿子陪建川念几年书,就让他慢慢接手自己的活,但那日听了崔先生的话,他深感自己使命重大,他生的三个儿子,都是要“救”中华的。他并不懂如何“救”,只知道给他们念书,就是“救”。
再过三日便是张素翎的生日,张定远说,女儿就是老姑娘了。张家庄很少有像她这般大的姑娘,因为到这个年纪基本都去了婆家,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自己女儿从小便知“三从四德”,又读过不少经书,女红针线活更是巧夺天工,这样的女儿,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张老爷谁都不愿意给,但生女儿注定是别人家的人,他也不盼着有个乘龙快婿,只要是个殷实人家,能疼女儿,别让她受委屈就够了。他总觉得何启新不牢靠,留个洋回来就翘尾巴了,上次来家里看素翎,张口闭口都是“素翎女士”,既然都已经答应把女儿许配给他了,他应当称“素翎妹妹”或是单“素翎”二字便可,非得说什么“女士”,洋腔洋调的,他听着别扭。他还指手画脚地教素翎穿什么衣服才显得好看,他那话的意思就是女儿不懂穿衣,穿着不得体。但在洪县,除了他何家的长子,能配得上女儿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张老爷一直在等大儿子的电报,但迟迟未来,他自从听大儿子说要在洪县打仗的事后,一直心神不宁,这嫁女儿怎么就和打仗搅合在一起了。他又不能走漏了风声,憋在心里难受,于是告诉了自己的父亲。老太爷说:“不就是打仗嘛!自古以来,改弦易张,哪朝哪代不打仗,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张老爷说:“爹,咱家是国民党,丰儿现在官又做大了,鬼子特务已经盯梢上他了,我就怕鬼子把咱家也盯上了。”老太爷一甩手:“就你这骨气,成天哆哆嗦嗦的,哪像我儿子!你怕出事,让丰儿别回来送翎儿,要是鬼子敢来张家庄,我这把老骨头正好能派上用场!”他让儿子把杨承德喊来,三人一起把家里藏的家伙全部整理出来,该擦的擦,该上子丨弹丨的上子丨弹丨,又让两人把几箱火药搬到院中央的会客厅,放到柜子里藏好,引线就安在四处,茶几上的烟灰缸下,墙上的字画后,八仙桌的脚下和后窗的的窗纸上。然后把门锁上,不准张家的任何人靠近。老太爷说:“这下放心了吧,鬼子敢来张家庄,我就来个瓮中捉鳖,让他有来无回!会客厅单独一间,就是毁了,也牵连不到别的屋。”张老爷觉得父亲太莽撞,真来了鬼子,这不是同归于尽吗?况且鬼子又不是死鳖,能全部束手就擒等你捉?这不是把张家上上下下的性命置于刀口上吗?但他又不敢辩驳,只得听命于父亲指挥。老太爷见儿子面色凝重,笑呵呵地说:“丰儿又算不上多大的官,鬼子逮他做什么?逮住了能胁迫得了国民军队?仗该打的还是会打。”张老爷想想父亲的话,说的也对,即使丰儿身上有什么机密,鬼子要是找他,应该不会来张家庄,丰儿在南京呢,是自己多虑了,丰儿从来不说自己有啥任务,就是不想牵连到家人。
三人继续在老太爷屋里商量着这事,以防万一,就听见长工马良在屋外打门:“老爷,管家,不好了不好了!”
杨承德开门问道:“什么事这么慌张?”
“我刚从地里回来,就看见‘溜烟’在路上疯跑,跑到门口就不停叫唤,谁也不让碰,‘溜烟’不是驮两位少爷的吗?这会儿该放学了,怎么它自己回来了,不见了两位少爷!”
“我去学堂,你赶紧喊人在四周找!”杨承德推开马良,直奔门口,跨上“溜烟”就朝镇上狂奔而去。
杨瑞安与弟弟这时正在学堂和几个孩子纠缠不休。他们放学时正准备牵马回家,跑到院子里一看,傻眼了,“溜烟”不见了!杨瑞安记得自己把绳子拴得很牢,马是不可能自己解开的,再说“溜烟”很通人性,不见主人是不会自己跑的。于是四下问问谁看见他的马没有,有孩子说他看见王震坤拿石头砸“溜烟”。张建川说:“三哥,王震坤这不是第一次了,你没来前我挨过他几顿揍了。”杨瑞安气愤地说:“咱们收拾他去!”于是拉着弟弟跑到门外,看见王震坤正和一帮孩子有说有笑。杨瑞安上前推了他一下问:“王震坤,你把我的马弄哪去了!”
王震坤是学堂里年纪最大也是个子最高的学生,杨瑞安在他面前矮了半个脑袋。他很不屑地回推了一下杨瑞安:“干什么?谁看见你的马了!”
“大家全部都看见了,我的马不见我们是不会瞎跑的,你把它砸跑了,你给我找回来!”张建川在一旁帮着哥哥说道。
“小地主,你嚷嚷什么?迟早革了你的命!”
“鳖屎!滚回你妈肚子里革命去!”张建川仗着哥哥在,毫不示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