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走后,杨瑞安一会儿听见喜鹊在树上欢叫,一会儿看见屋外鸡飞狗跳,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如坐针毡。他本想找川儿出去玩的,结果不巧地撞上个白发先生,若他像三国里的黄忠,老当益壮,骁勇善战,那听他讲曹操的故事倒也有趣,偏偏他像个被贬谪的屈原,满嘴“兮兮兮兮”,听得他昏昏欲睡。先生讲了一个时辰,杨瑞安去了五趟茅房。
先生看穿杨瑞安的心思了,笑道:“我出一题,若是你能解,那便提早放你出去玩耍,若是解不出,那就给我坐好。”
“我若也能解,我随三哥一起出去,不知先生可允?”张建川急忙问道。
“诺!”先生捻捻胡须,若有所思道,“你们张家数茶最有名,我就以茶为题,作小令一阙,你们什么时候对出,便可放学。”
只见先生在纸上写道:
“陇上轻霏,枝头黄雀
晨露惹石阶
惜得惊蛰及时雨
茗开翡翠又一园”
杨瑞安看罢笑道:“先生既以茶为题,那我便以素翎姐姐为摘茶女子,作一阙,学生匠门弃木,才疏学浅,不通之处,还望先生不吝点拨。”
杨瑞安挑了一支“紫貂尾”,醮了醮墨汁,一气呵成写道:
“弄竹篱后,绣篓社前
谁家藏巧仙
妆罢溪水羞云鬓
镜前胭脂妒素颜”
张建川还从未见过杨瑞安写字,他拿着哥哥的字仔细观摩,目瞪口呆,自己习了这么多年字,竟比不上哥哥信手拈来。崔先生伸手接过张建川手中的纸,足足看了半刻钟,不言不语,然后不住地摇头叹道:“承德啊,你小时我怎么打你也练不好字,你把儿子藏了十二年,是怎么调教出的!”
老太爷一听这话,赶紧要过来看看,他虽然不懂书法,但被小孙子每日熏陶,耳濡目染,也知个大概,道:“这不是柳公权的字吗?”
“颜筋柳骨,都托胎转世来府上了!文曲星高照我青龙山啊!”崔先生说得杨瑞安面红耳赤,谦道:“先生言过了,我只临摹柳体,手熟罢了。先生说我这一阙写的,可算解了题?”
崔先生笑道:“正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放你出去耍了。”
“我等建川弟弟也解出,我们一起出去。”
张建川道:“三哥既然写了姐姐,我也写姐姐收个尾。”只见他写道:
“欲拈翠色,怯湿金莲
凝坐阡佰边
香袖无意惊彩翅
雀舌有心恋指尖”
崔先生看罢,只说了一个字“绝”,然后笑着朝他们挥挥手:“去吧去吧。”待两个孩子挽手走出后,他朝老太爷叹气道:“不试不知,今日一试才知雏凤清声!灵椿一株老,丹桂两枝芳,老朽才疏学浅,已不能比肩,惭愧,惭愧!老太爷得再寻个八斗之才,授两位公子诗书,可别韬光敛彩,窝藏了他们!看这句子写的,便知两位公子以后定是那多情种。”
“情种!哈哈哈……情种好哇!”老太爷笑得收拢不住嘴巴。
张建川和哥哥绕开堂厅,从侧门溜了出去,他说早上的“凤凰蛋”好吃,让哥哥再给他寻两个,杨瑞安说“凤凰蛋”可遇不可求,他想起早上金顺去撒稻种赶麻雀去了,于是提议说:“我们干点正事吧,家里人都在忙,我们也去帮忙吧。”
张建川好奇地问:“我们帮什么忙?”
“赶麻雀!”
“好!在哪赶?”
“你家稻种在哪块田里撒?”
“我知道!在茶园边,有块荷花池子,我家最肥的天字号地在那里,年年育秧都是那块田。”
“带路!”杨瑞安大手一挥,故作严肃状,忽然又翻个白眼,把牙全龇出来,问道,“像不像日本鬼子?”
“日本鬼子长啥样?”
“我也没见过,应该是人吧?我爹说县里日本鬼子神出鬼没的,你说那鬼子不躲山上,跑县里不是被谁都看见了?”
“红毛鬼子走了,日本鬼子又来了,我哥说鬼子把民国占了一半了,到处杀人放火,还好鬼子没来青龙山。”
“你哥不是打鬼子的么?让他下次抓一个给咱们看看。”
“我哥说等我大了,要带我去打鬼子呢,我抓一堆来给你看。”
“这事哪能少了我,你去我也去!”杨瑞安笑着搂住弟弟的肩膀,两人并行走在张家庄的大路上。路旁的槐树上已经挂满了花骨朵儿,成群的蜜蜂恨不得把它们一一掰开,早点儿酿出那香甜诱人的槐花蜜来。路的左侧是一片旱地,全部被人种上了油菜,在经历了乍暖还寒的二月,它们已经开始肆无忌惮地生长,像进入青春期的孩子,窜得比山坡上的竹笋还快。路的右边是低洼的水田,茂盛的紫云英开得正紧,田埂上有许多庄家人的小孩子在拔着猪草,挖着田埂上的泥巴,准备种黄豆了。
杨瑞安远远就看见金顺正在田里撒着稻种,他从路边跳到田里,伸手接着弟弟,喊他也跳下来,张建川故意使大劲,扑在杨瑞安的怀里,结果两人都倒下了,他们在田里翻滚着,比赛谁先滚到金顺那块田边。张建川滚了一会儿只觉得天旋地转,仰面看着天上隐约不定的薄云,忽然很想跟着哥哥去外面看看,不知道哥哥所说的总统府是什么模样,总统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说大学生天天罢课游街,那一定很有趣,不用天天背书了。
杨瑞安一直滚到金顺旁边,一看弟弟还没跟上来,赶忙站起来寻他,见他正躺着发呆,又原路滚了回去。
“川儿你在想啥?”
“我不想念书习字,好无趣啊,大哥明天走,我想让他带我去南京看两眼。”
“不念书怎么行,等你以后读了大学,像你大哥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那还得多少年啊!但我又舍不得爹娘,万一我真读了大学,家里的这些田地,茶园子,药材谁来打理啊。”
“将来这些田地都是你和你大哥的,我帮你打理,你做老爷,我做管家,像你爹跟我爹一样。”
“那就这么说定了!”
“一诺千金!”
两人躺在田里,勾起了小指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掉!”
“走,我们赶麻雀去,那块田又大又长,金顺跑来跑去呢,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舞着个大白旗子,特好玩。”杨瑞安拉起弟弟就朝金顺奔去,他要过金顺手里的白旗子,在田埂上转圈,看见麻雀要落下来,就边喊“喔嘘——喔嘘——”边挥舞着旗帜狂奔。张建川紧紧跟在他身后尖叫着,完全忘记了小腿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他们跑了一会儿,就让金顺回家拿个晒药的筛子,一根长绳,一团麻线和一团米饭过来,他们要捕几只麻雀玩。
“我可不敢回去,管家知道我把你俩摞这块儿,不又得踹我两脚。”
“没事!金顺,崔先生让我们出来的,我们都做完功课了!”张建川一挥手笑道。
“那回头可别说是我带你们玩,你们两个小祖宗尽连累我。”
“金顺,再过两年就是我当家作主,三哥就是管家,你不先把我哄顺心了,看我怎么整你。”
“哟!这话谁教你的?等你当家作主,我就……”
“你就咋地?你签了契约,就一辈子在张家了,跑不了的,你就是两腿一伸,那还得我掏银子给你埋了。”
“是是是,遵命!未来的张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