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速撇下孟一湾,我转头就跟在了钱经理的身后。乘着电梯来到酒店的十七楼,出了门才发现这里被装修成了一家十分雅致的中式餐厅。藏在某处的音箱里播放着一首轻灵的古筝曲,深红的地毯配上用青竹编成的方桌和座椅,吊在天花板上的纸质灯笼使整个餐厅都处于橘色的温暖氛围中,墙边挂着浅褐色的帘幔,电梯门边还有一扇极其巨大的屏风,上面绘着深幽的山水画,跟前还站着几个穿着唐装的侍应。放眼望去,这里一个客人都没有。钱经理和那几个站在屏风前的侍应打了声招呼,然后转身往拐角处走去。
于是,当我随着他飘过放在拐角的一棵巨大观音竹后,终于在最尽头的地方看到了自己一直惦记着的人。
餐厅的外墙上铺着一层镀膜玻璃,因此,即使人站在室内也能看到墙外的景色。雨还在下着,水滴顺着玻璃急速流下,那景象看起来就像是某幅让人无比纠结的抽象画。花羡落就这么安然地坐在靠墙边的一张竹桌旁,她把双肘枕在桌上,左手托着下巴,侧过脸看向窗外。古色古香的空中餐厅,美归美,却和今日打扮得比较干练的花羡落有些格格不入。
“大小姐,”钱经理加快脚步、迅速来到花羡落的桌旁,轻声道,“董事长很快就到,您想要吃些什么?我马上……”
“我已经吃过了,”花羡落收回盯着窗外的视线,转头对钱经理笑了笑,“你去忙吧,不用在意我。”说着,抬手拿起桌上的半杯白开水,轻抿一口。
我站在钱经理身后望着花羡落的侧脸,心里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这个人。花羡落,她究竟有几个身份——花店老板?舞蹈家?老师?还是那个我才刚知道的、某个尊贵的千金大小姐?她似乎是一个很复杂的女人,可又似乎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女人。
不容我细想,钱经理突然转身唤了一句:“董事长,您来了。”
“嗯,她到了吗?”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宽厚却略显沙哑的嗓音让人听得出此人的年龄已过半百。我好奇地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正朝这边缓缓走来。无法细看这人的五官,只发现他的两鬓已经有些许发白,上身是平滑洁净的白色短袖衬衣,每颗纽扣都规矩地紧紧扣起,下身是一条修长的淡灰西装裤,休闲中不失儒雅和稳重。他脚上的那双黑亮皮鞋踩在鲜红的地毯上,看起来格外显眼。和声音给人的感觉不太相像,男人的步伐平稳而有力,并不似已过半百,更像是正值壮年。
钱经理赶到男人的身侧,恭敬地抬起右臂,为这个已经被他念叨了一个早上的董事长指引着座位的方向:“大小姐才刚到不久。”说着,又殷勤地快步回到花羡落的桌边,拉开她对面的座椅让男人坐下。
仍然安坐在竹椅上的花羡落微微抬起头看向眼前的男人,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连嘴都没张开,只是沉默着。男人也不开口,他坐下后看了花羡落一眼,随即扭头吩咐钱经理上菜。略显怪异的气氛让我觉得非常别扭,眼前这俩人就像是冷冷对峙着的两座大冰山,冻得人直发抖。
“立安前些日子刚从美国回来,他去找你了么。”等钱经理离开后,男人突然用陈述的语气淡淡地问了一句话。
花羡落轻笑一声,坐直了身子后反问:“不是你让他去找我的么?”
男人似乎有点不满花羡落说话的态度,冷声道:“我没那个闲工夫。”
却没想,花羡落又用更冷的语气回道:“你不应该把我的住址告诉他。”站在旁边的我暗暗吃了一惊,此时的花羡落又是我从前全然没见过的,冷漠、不近人情,甚至还有些咄咄逼人。果然,如此无礼的态度让男人的两道浓眉微微一皱,他抿了抿唇,两眼紧盯着花羡落,好半天才回了句不咸不淡的话:“你不应该这么任性。”
两人又突然沉默了,气氛比他们刚见面时还要怪异,两座冰山就像是要把全世界都冻结般拼命地散发着冷气,可却又都镇定自若、处之泰然。我趁此机会细细观察男人的脸,这才发现无论是他的五官还是气质,都和坐在他对面的花羡落非常相似。除了一些被岁月磨出的细纹,俩人的脸就像是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般:深邃的眼、高挺的鼻、偏薄的唇,甚至连某些在不经意间作出的细微表情也如出一辙。
我大概已经猜到这两人的关系,可他们对待彼此的态度又让我不敢乱下定论。
不一会儿,钱经理又出现了,他招呼着几个侍应捧了一大堆精致的广式茶点上来,即使花羡落说过她并不饿。很快,小小的竹桌上摆满了各种可口的茶点,什么榴莲酥、蛋黄千层糕、水晶虾饺、豉汁凤爪……让我这个已经死了二十多天的人也忍不住口水直流。待到所有的茶点都上齐后,钱经理即刻便安静地退到几米开外,一副原地待命的样子。男人没有开口招呼花羡落,只淡然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黑椒牛仔骨到自己的碗里。而花羡落却仍旧没什么反应,面对眼前的各式诱人食物,她竟淡漠地侧过脸看向窗外——一个淡然,一个淡漠,在这点上,他们的确很像两父女。
“这么多年来,尝遍了山珍海味,最爱吃的还是这些简单的小点心,”男人吞下口中的牛肉,又喝了一口茶后突然这么说道,“洋鬼子吃的东西都太粗糙,搞那么多噱头,年轻人吃着玩还可以,久了容易腻。吃来吃去,还是咱中国人的膳食最好。”语气已不似方才那般冷冰冰,看来美食的确会让人的心情变好。
听完男人发表的这一番言论,花羡落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她只是出神地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可这并不影响男人因吃到喜爱的食物而产生的好心情,他继续道:“但是你妈妈就是爱吃洋鬼子的东西,在外国呆久了,总会受到些影响,”说到这儿,男人突然轻笑一声,“这是她最喜欢的燕窝酥皮蛋挞,呵,燕窝和蛋挞,所谓的……中西合璧。”他说着,把盛着两个燕窝酥皮蛋挞的小竹笼挪到旁边的空位前。我这才终于注意到桌上还放着一套多余的碗筷,旁边的杯子里也盛着满满的茶,热烟从水面缓缓腾起,这些似乎都是特意为某个未到的人准备的。
花羡落终于肯转过头来,她看了看空位前的那一笼蛋挞,却还是没有说话。“食不言,寝不语”的前半句被花羡落用行动体现得淋漓尽致,除了一开始说的那两句话,此时的她只是偶尔看一眼男人,又偶尔瞟一下窗外,或许还会偶尔喝一口白开水,但绝不再开口说一句话,甚至一个字。
男人似乎并不在乎花羡落那怎么也化不了的冰冷态度,他看了看窗外,突然又沉声道:“卖花、做老师……如果这是你要过的生活,”他顿了顿,挑眉道,“我可以在美国或者欧洲帮你找个喜欢的学校,下个月就能直接到那边去任教。”
“我现在过得很好,不想有任何改变,”花羡落突然开口答道,语气仍是那么地冰冷,“我不想占用你太多时间,所以,请不必装作这么有空地坐在这里自言自语。”
听到这几句近乎残忍的淡漠话语,才刚缓和了情绪的男人即刻又提高了嗓门怒斥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不小的动静引得远处的几个侍应往这边偷偷张望,花羡落却突然轻笑一声,不作回应。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水滴狠狠地打在玻璃上,“噼噼啪啪”的声音扰得人心烦。半晌,男人放下手中的筷子,脸上恢复了原本的淡然,他转头用眼神唤来一直站在不远处的钱经理。待对方走近,男人沉声说:“带她上去吧。”
钱经理听了,马上转头对花羡落轻声道:“大小姐,房间已经为您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过去。”
“谢谢。”花羡落淡淡地道,不知是谢那个男人还是谢旁边的钱经理,她没再多说什么,只迅速拿着包站起身,随钱经理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