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的气恼在劳动中慢慢消化，我把所有衣服分成三拨，先洗塑料袋里上班穿的工作服，加双倍洗衣粉才能去掉油烟味。平时穿的不算多，里里外外加在一起分成深色和浅色。浅色多半是内衣和睡衣。当我把自己和贝蒂的衣服混在一起，突然从心底升起某种温暖，只有两个人共同生活在一起才会有这样的细节，能够从中体会到真实的幸福。抓起一件贝蒂穿过的睡衣，我又闻到她身上特有的气息，幽香阵阵。不得不承认，我确实很爱她，无论她怎么折腾，怎么闹腾，我从没想过要和她分开。这叫不离不弃，一辈子很漫长，如果有人共同渡过，一辈子又很短暂，所以要珍惜着过。
洗衣房里有四台洗衣机和烘干机，分出来三批一次全洗上，不用我跑上跑下。我回到家，泡杯茶，打开电脑，发现很久没有这样一个人的清清净净了。找出很久没玩的网络游戏，捧一包瑞士牛油饼干，吃着、喝着、玩着，原来一个人也挺惬意的。不过，真的让我重回孤独，心情是不一样的。现在心里踏实，不管多晚，贝蒂都会回来的，这里是她的家。真正一个人的时候，再怎么潇洒心里也没着没落。
刚玩出点兴致来，手机响，是贝蒂。她不等我应答就说：“怎么样？一个人上网很自由吧？是不是在给你的……写信回复啦？”
我说：“是的。你赶紧回来看看？”
常常令人吃惊，贝蒂对我的感应相当准确，也许是彼此了解太深，或许是她用情太专，反正我是服了她。怎么就知道我没有出去逛商店，不在楼下洗衣服，不是躺着睡大觉，偏偏知道我在上网？可我不是在给海伦写信，却被她用激将法狠狠倒打了一耙。
将计就计吧，她说什么是什么，想找不痛快就大家一起不痛快！只有我知道该怎么对付她的找茬胡闹，总之千万不能跟她讲理！因为我是秀才她是兵。
然后就听她满嘴跑火车：“我今天特意走掉，让你一个人上网，好好跟她续续旧，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啊，你也来得及，快买张机票赶过去，在人家戴上结婚戒指之前冲进教堂，多浪漫啊？快去把她从老头子身边救出来吧。”
我开始闷敲自己的脑袋，并开始抓自己头发，“你是韩剧看太多了吧？有完没完？你是不是存心想跟酱菜出去玩，找到机会正好反咬我一口？”
“唉—哎，你说对了，我早就想跟酱菜出去，一直没有机会。你不是劝我休假放松吗？真该谢谢你。这里的风景实在太美了，大草坪小沙丘，看出去是太平洋，蓝天白云。你还不知道吧？酱菜是这里海边高尔夫俱乐部会员，吃喝玩乐都安排得好好的。你放心，慢慢跟她聊，商量好了再告诉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别客气，也告诉我。我要挂了，酱菜这一杆打得真漂亮，这一局肯定赢。拜拜。”
碧海蓝天，绿草白沙，衣着光鲜的绅士美女走在阳光下，优雅地踱步跟随一个小白球，再恶狠狠地把它打出去……画面感太强了，就像强行植入的广告页面让电脑死机，我怎么滑动鼠标和猛摁点击都没反应。我感觉自己就是那个被打飞的球体，脑袋里硬硬的完全开不出窍来。我摊开四肢倒在床上，把平整的被褥压出一个大字人形，贝蒂在家是不允许我穿着外出过的衣服躺在床上的。管她呢？我甚至有欲望把家里翻个乱七八糟，苦于四肢无力，只好愣愣盯住天花板发愣。看来影视剧那样拍也是有道理的，人受到某种打击确实有些大同小异的条件反射。
贝蒂知道：酱菜的财富和地位是最能刺激到我的。我中招了。
这通电话纯属挑衅，贝蒂三言两语摧毁了我刚才的平静。
酱菜追求贝蒂早已既成事实，贝蒂对酱菜不冷不热也众所周知，这样不进不退相对静止的关系还将维持多久？没有人知道。时间长了，大家都有些倦怠，包括我，造成了我对今天的事情反应迟钝。知觉被刺激过来，立刻变成了警觉。
我们休息日定在周二生意最淡的一天，酱菜是公务员，周末才休假，他今天怎么会有空陪着贝蒂去海边打高尔夫？贝蒂不会瞎吹，我完全相信她能叫酱菜请假陪着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啥就干啥。甚至，我想象得出来，酱菜会多么兴高采烈。贝蒂第一回坐他的新车，而且给了他一整天的时间。
平时，酱菜表现如谦谦君子，被拒绝一百回也不脸红，丝毫伤不到他的自尊。我很欣赏这种状态，男人在女人面前的自尊应该是内在的。有些人因为自卑而自尊心特别强，酱菜恰恰相反，他有足够自信可以把自尊先放一边，平稳大度地接受挫折。前阵子，听他说过：只要贝蒂还没嫁人，他会永远守在教堂门前等待；如果贝蒂正在结婚，他要冲进教堂及时阻止；就算贝蒂已经结婚，他也将等在教堂后门。我差点被感动了，想告诉他：贝蒂是我的人，我们不去教堂，他等也白等。
可是，这次我太疏忽，贝蒂撇下我跑去教堂后花园了，酱菜终于等到机会实施“抢亲”计划。哪怕明知道贝蒂在利用他刺激我，也不能掉以轻心。美国文化里长大的酱菜不会含蓄的，美国式的表白很直接。平时在人堆里，酱菜都会大献殷勤，两人单独在一起，他更加胆大妄为了。越想越不是滋味，越琢磨越不对劲。接下来几个小时，我开始坐立不安。
楼下在洗的衣服忘了去烘干，网上的游戏被人哄了出来，电话拎在手上拨了几次号也没打出去。说什么好呢？一拨通等于告诉贝蒂我沉不气了，不如先装酷吧。
难道我应该放下生意，今天一早就陪她出去？没想到海伦要结婚，把酱菜给卷了进来，问题升级麻烦扩大，超出了我的掌控。要知道贝蒂是吃硬不吃软的，即使我现在去认错去求饶去讨好，肯定丝毫不起作用，她只会扬起下巴打发我。这时候我也硬不起来，不能火上浇油。任何后果都难预料，鲁莽行动不如按兵不动，继续装酷。
也许是夏天快到了，日长夜短，整个下午漫长无比，太阳赖着不肯下山。
贝蒂看见我的时候，眼睛闪了闪，很快掉转头装作没事。会说话的眼睛，我懂，她是担心我不来上班，也有挑衅，那意思量我也不敢怎么样！她眼里的光芒刺痛了我，最初爱上她就是被这双眼睛电晕的，现在仍有感觉，说明我仍然很爱她。心里的刺痛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还能联想到一丝甜蜜。我甚至盼着快点下班回家，可以早早上床睡觉。
埋头做事，时间过得比较快，一阵忙碌就过了晌午。
酱菜推门进来，我们刚准备开工作餐，大家跟他点头打个招呼都坐下吃饭了。平时，他常常这时候出现，不是带朋友来的顾客也不是来巡察的公务员，就是跑来看看贝蒂，想趁休息时间约她出去的。不过，每次都被拒绝，他也无所谓，跟我们聊聊天喝几杯茶，接着去上班。这一天，酱菜有点不同，进门先招呼张亮，叫他出去帮忙搬东西。
我预感到这小子又有什么新花样了。他和张亮一起从外面车上抬进来一棵树，有一人多高，栽在青花瓷的大花盆里，那花盆抵得上一口小缸。当然不是圣诞树，都快夏天了。我不认识那棵长着比巴掌还大的叶子的树是什么树。酱菜抹了抹额头汗珠，笑呵呵看着贝蒂。
贝蒂脸红了，看看树看看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一棵白兰花树，每年入夏前会开出乳白色的长长的花苞，奇香无比却淡雅清新。在上海，街头每年这个时令都有卖这种花的小摊，用细铁丝勾住两朵花茎，做出一个小环可以挂在纽扣上，飘出阵阵清香。出国很多年的贝蒂非常怀念上海街头“栀栀花，白兰花”的叫卖声，还有白兰花袭人的香味。
昨天，也就是贝蒂跟着酱菜出去这一趟，她从海边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闻到了熟悉的花香，激动地围着那里转，找到了那棵开着白兰花的小树。酱菜知道哪里有卖这种小树苗，记在心里，今天就去扛回来了。着实给了贝蒂一个大大的惊喜。
听完酱菜的描述，在座的听懂中国话的都面露诧异，没明白怎么贝蒂会跟他出去过了？何鲜姑直愣愣地看我。贝蒂有意回避，饭没吃就到后面摆弄账单。她心里一定正感动呢。不是我狭隘的判断是人之常情，不感动才怪？！我都快掉眼泪了，擂台上被对手偷袭，挨了一闷棍的感觉。事情有点突然，但不算意外。
酱菜张罗着问贝蒂：树摆在什么位置？
大家都看着她，贝蒂明显不自然了，皱起眉头很为难的样子，“这么大一棵树摆在哪里都碍手碍脚的。”酱菜傻站着，和那棵树一起。
太扫兴了！我为尴尬的酱菜难过。换了我，也许扛着那棵树离开，再也不回头。
酱菜简直没脾气到神圣的地步，居然乐呵呵说：“昨天看你那么高兴的样子，我就想一定要把这棵树找到送给你。看看这些花苞，很快要开了。那搬去家里吧，正好栽在院子里。”
酱菜大概忘了贝蒂要买房子的事，这句话一定说到贝蒂痛处了！她做梦都想有一个自己的带花园的家。可惜现在没有，还不敢让别人知道和我住在一起。
果然，贝蒂真的有些不耐烦了，“就放这儿吧，靠那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