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开出跑道，起飞几秒钟以后直接冲向海面，提升中斜斜地掉过头来，下面是湾区的内海，可以看见近处的海湾大桥和三藩市的楼群，还有金门大桥，只可惜看不见我居住的南湾。从空中望下去的视角很容易让人联想到GOOGLE的卫星地图，鼠标点一点就能放大聚焦，看清地面上的房屋树木乃至汽车。我算一算这时候贝蒂应该到店里了，做着几乎每天重复的事。今天，她能把哭肿的眼睛掩饰起来吗？牵挂，这就是牵挂。
宽广的水域转眼吞没了越来越远的陆地，海岸线缥缥缈缈消失在视线中。太平洋浓缩成一碗蓝莓果冻……
什么叫大洋彼岸？飞机也要飞十几个小时才能到达的地方。
这次，我有两年没回家了。贝蒂应该和我一起回去……怎么又在想她？
很专注地看着窗外，想着贝蒂。由于太专注，等乘务员小姐来检查安全带的时候，我才发现旁边坐着一个金发女郎，不过她是纯种的亚洲人，头发显然是漂染出来的。她回过头对我笑一笑，我也还她一个友善的表情。距离不远不近，中间隔着一个空座位。
在餐馆打工，我练就了会看人的本事，观察每天进进出出形形色色的顾客，不知不觉对陌生人的综合判断能力大大提高。职业背景，经济条件，文化修养，大致年龄，婚姻状况，移民到美国多久了……各种信息可以透过他们的衣着打扮、谈吐口音、肢体语言等等细微之处反映出来，我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比如，表情木纳不太说话穿着随意拖家带口的多半是电脑工程师，大陆来的居多；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爱说英语的多半不是卖保险或理财专员就是房地产经纪人或律师，港台来的居多。这两种人移民多在十年以上，有点经济基础了。皮肤晒得黝黑的，不是搬家公司的就是做装修做园丁的，还在卖苦力的新移民。男人的特征比较好辨认，女人相对复杂一些。一般穿戴名牌拎着上千元坤包的女士就分好几类：上点年纪，化着淡妆，神态安怡的，属于家境富裕养尊处优一类；中年上下，举止优雅，语调温和的，属于经济独立的事业成功型女性；比较年轻，浓妆艳抹，傲慢骄横的，属于靠父母或靠男人，虚荣难缠的小女人。这里只是概论一下，太多细节可以说明问题了。
现在，我旁边这位陌生女士很碍眼地架起了黑色网眼长丝袜里的大腿，腿很粗，好像皮肤也很粗，虽然隔着黑色网眼。她的牛仔短裙真的很短，坐下来一直缩到大腿根了，还好袜子够长，只露出一点点黑边。配短裙的上衣是鼓鼓囊囊的不知算外套还是披肩的圆摆毛衣，鲜艳的玫瑰红。由此而特别醒目的披肩黄发，虽然有点干枯还是完成了如此艰难的色彩跨度。敢这样穿出来是需要勇气的，敢穿出来并且上飞机旅行是要非常具有胆识的！
这身打扮没法让人不注意，并且过目不忘，简称：引人注目！
我也是人啊，经不起诱惑的，忍不住就多看了她几眼。
粉底很白，刷上去的厚度和小青有得一拼。小青是为了遮掩生孩子留下的蝴蝶斑，要说肤色远比不上这位金发小姐的健康，海滨沙滩级的黑。其实不抹粉更好看。不过为了衬托腮红口红的红，白丨粉丨底还是有作用的。眼影是紫色的，由深到浅，一张脸立刻让人联想到万紫千红。还有，睫毛膏是必不可少的，相当硬朗睫出，眨眼睛扑闪起来一定沙沙作响。
坦白地说，这位小姐的五官长得不错，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但我注意到她的眼神，很飘却很锋利，非常专业，比我在餐馆看人揣摩人的业余爱好强悍多了。她能迅速分辨哪些人可以成为她的客户。
我基本上可以肯定地作出判断：这个女人是“外卖鸡”（在国外卖的鸡），我给在这边可以带出场的坐台小姐起的外号，她们有些甚至不用出来拉客，在拉皮条头目租下的房子或公寓里坐等嫖客上门。
前不久，当地报纸刚刚报道过抓获了一个**集团，大陆台湾韩国越南小姐一网打尽。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我将被一只“外卖鸡”困在狭小的经济舱座位里，够刺激的。
“黄毛鸡”跟我说话，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说是。她就跟我说中国话了。
“唉呀妈呀，你不说话，我瞅你以为是一大小子呢。”她操一口纯正的东北话。
“哦，是啊？你东北哪嘎达儿的？”我从东北银那里学来的东北话几乎可以乱真。
“唉呀你也是东北银啊，我老家可有名了，你知道赵本山不？就咱铁岭的。”
“哦，好地方，本山大叔来咱美国二人转好几回了，你去看他老人家没？”
“没，哪儿有时间啊，来美国不就挣钱吗？这回到家了去看他。唉，你东北哪儿啊？”
“我？我打小跟爹妈出远门没回去过。整不明白哪儿跟哪儿。”
“瞧你这东北话说得多溜。在美国呆多久了？”
“不久，才三年多。你呢？”
“我都快五年啦，这才有的绿卡，赶紧回家。你咋出来的？”
“我是过继给美国的阿姨，直接移民过来的。”
“那多好，不用花钱买签证买身份，一来就有人养有人疼有人爱……”
“我可一分钱没花她的，一天没让她管过。”
……这一阵唠嗑唠得，我都能跟赵本山搭档演小品了。我发现自己对她挺坦诚，就算她是“外卖鸡”，职业不应该被歧视，都是为了生活，都不容易。我也不过是个跑堂的。
这些年，东北人出来打工挣钱的可不少，据说那边的美国领事馆早被买通了，签证官全让黑道白道摆平，基本上进去一个签一个，只要拿够钱没有拒签的。到美国有移民律师收钱专为他们办合法身份，一条龙服务，文明偷渡。
说着话，时间过得快，中间空着一个座位正好有了合适的距离空间。黄毛小姐是个爽快人和她报出来的名字很相称，叫翠花，估计是假名，还有个英文名叫翠西。对于职业她果然很隐讳不跟我扯太多，我也就不多问了。
聊熟了，翠花或者叫翠西可来劲了，就像五年没找到人说过话，还时不时拍我肩膀。后来干脆盘起一条腿侧过来坐。我没敢低头，估计丨内丨裤什么颜色能看见了。
……
“你说我在美国咋没遇见你呢？……你说美国有啥劲呐？……你别看我这身衣服不咋地，这毛衣，ＢＥＢＥ的，两百多，这牛仔裙，ＣＫ的，一百多，……整这头发花我好几百，还给我整焦了。你说好不容易能回家了，总该拾叨拾叨，别让人笑话，美国回来的土气小气加什么来着？他们哪知道我们吃多少苦遭多少罪？跟坐牢似的……”
共鸣啊……我理解她的说法，其实做工程师的，做苦力活的，做买卖开餐馆的，移民来了美国都跟坐牢似的，关在金钱的笼子里，困在文化的沙漠里……
我坐上飞机走了，贝蒂还关在那个环境优美气候宜人的大牢里。身边没完没了说着话的女人看上去比贝蒂老，实际年龄应该差不多，具备女人的一切特征。我却看到了强烈反差，一个不爱说话的女人，一个干净的女人，一个漂亮到不需要化妆的女人，一个……。这一次的旅程也好，这一生的旅途也好，能让我动心的女人并不是很多的。
飞机上熄灯睡觉的时间，翠花终于饶了我，清静下来。
闭上眼，我终于有时间去回味上飞机前和贝蒂的那一番爱恨纠缠，分开才几个小时，对她的思念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23
从小我就是野孩子。不是没有爹妈管教，而是爹妈管不住的那种。跟女同学捣乱，弄坏她们的玩具，因为我从来不会玩她们的游戏，只会惹到她们大哭小叫四处告状。跟男同学打架，把垃圾桶扣到人家头上，受罚扫地一礼拜。往老师办公室门锁里塞牙签，往粉笔盒里倒水，往人家头上粘口香糖，扎某某人自行车轮胎，在某某人座位上抹强力胶。有的是替人报仇伸张正义，有的是纯属无聊恶作剧，这些算动武。文的也有：有给老师同学起外号，起一个叫响一个，发展到后来，谁跟谁过不去了就来找我起外号。帮同学写情书换抄作业。学校闹还不够，回家也没安份过，踢球砸碎玻璃，爬树摔断胳膊，骑车抢绿灯前轮开进丨警丨察裤裆了，买冷饮嫌贵偷偷拔掉冰箱插座了……做不绝的好事，做不尽的坏事，我从小到大的英勇事迹可以撰写一部人类劣迹编年史。
由此，我爸妈深深地感叹，怀上我的时候应该去庙里烧烧香。我说不要不要，和佛结下缘我岂不是要出家？那尼姑可就遭殃了。
我总结下来，从遗传基因上分析，爸妈把他们最最善良美好的基因都传给姐姐了，剩下的给了我，所幸他们终究是好人，所以我终究不是坏人。
对于老师家长的严厉管束和潺潺教导，我早就软硬不吃了。唯独姐姐说什么我都听，因为，在我眼里，姐姐是世界上最善良最软弱，也是最爱我的人。妈妈还会对我瞪眼睛，不问青红皂白训我骂我，爸爸更不用说有棍棒相加。无论我闯多大祸犯多大错，姐姐永远护着我。还因为姐姐长的好看，并且具备了的女人应该有的所有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