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份的事，我潜意识里也许想试探贝蒂。她却很小心地避开。我了解贝蒂谨慎的个性，她对我终究是有所保留的，感情也好金钱也好，她的疑虑她的戒心总是如影相随，让我琢磨不透，也不想琢磨。凭我敢爱敢恨的真性情，上刀山下火海全不怕，哪怕被埋没呢？陪她玩吧，不被折腾才怪？反正不过是天下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再次走进小店，有股灰扑扑的尘埃味，再往里就是油腻腻的餐馆味了。完全没有了我第一次进来时的清新温暖的感觉。看来，生意打理不好连环境都跟着变味。

我的鱼少了三条，其余的苟活着，反应迟钝或上窜下跳。水混不说，鱼缸里外都脏兮兮的，灯光还一闪一闪直晃眼睛，该换灯管了。估计它们不是得了精神分裂症也都视力减退闪光加老花，个个神志不清。

性命交关啊，不理贝蒂和何鲜姑两人忙着抹桌子擦地，我卷起袖子先赶紧地清理鱼缸换水换灯。忙乎到曹师傅和小青都来了，总算治理好一方生存环境。

贝蒂直起腰来看看四周，宣布今天不营业，彻底大扫除，该换的该添的全部到位，明天重新开张。

小青和曹师傅看看我，既不能表示意外也没法视而不见，只好简单打个招呼。

贝蒂把小青叫到后面，说好了跟她摊牌：店不卖了，退不退股上不上班随便她。

不一会，小青跟着贝蒂进来，手里抓着好几块抹布，显然是谈妥了。

我冲何鲜姑一咧嘴，瞧把小青高兴得，老鼠眼里冒青光，像见着油瓶倒一排似的欢欣鼓舞，干劲十足。

曹师傅进了厨房，估计今天别想出来，该他收拾的地方是一年半载他自己攒下的活。

9

我站在同样地方，同样角度，不远不近审视柜台里的贝蒂。她很专注地清理帐本，十分专注。我认为是多此一举，旧账收不回来了，不如一笔勾销统统扔掉。生意重新开始，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可贝蒂认真过头，较着劲跟自己过不去。她那里认真做事，眼里没有别人了，心里也不会有我。这令我很失落很不满，于是故意重手重脚拖椅子拉桌子，想引起她注意。然后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很腻歪。

贝蒂抬头斜我一眼，看穿了我的小把戏。我就偷偷乐了，守在这儿做这些无聊的事，不就为眼前的这个女人吗？我就这点出息！还好意思拿人家唐伯虎为秋香卖身做书僮来比喻，风流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把每张桌子挪了一遍，横看竖看斜着看都在一条直线上，把台布四个角拉成等边三角形，把餐具餐巾摆在整齐划一的位置……

小店堂经过一天休整，顿时亮堂多了，给我一种错觉，好像又回到从前初来乍到时的情景。贝蒂仍然是那道风景线里的亮点，支撑我继续做下去。

如果当初知道要经历这番周折再回到原点，我会爱上她，我敢爱上她吗？

答案是肯定的。我仍然不知今后的艰难险阻，不知还有多少忍耐可以挑战极限。

在我眼里，失而复得的贝蒂比从前更加具体，更加有声有色……过去我被吸引着，幻想着，垂涎欲滴；现在同样被吸引着，却有了回味，细枝末节想起来，大白天喝了迷魂汤一般美滋滋的，情不自禁。而且，越看她越来劲。

女人如花，需要爱的浇灌。贝蒂和我在一起三天，那气色滋润得像刚出水的荷花，白里透红，饱满又鲜艳。不是我情人眼里出西施，有个闯进来的老主顾，见着贝蒂眼睛都直了。还有曹师傅，跟贝蒂说话，头都不敢抬。我暗地里高兴，自己栽培的花肯定比采来的花香。

至于贝蒂的一贯态度，天亮起床立刻翻脸不认人，我早学会适应了。在店里，她几乎对每个人热情洋溢，唯独跟我保持距离。那是她心虚。

我在心里骂她：睡都跟我睡了，假正经什么嘛。

所以，错觉只是一瞬间的，依稀仿佛故地重游影像重叠，让我回忆起当初了。

错觉归错觉，现在和从前，贝蒂和我，时隔不久却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那时候，我就打算着多挣些钱等海伦来了过上好日子，根本没想过再有艳遇。如果那天我没空陪着东北银来找工作，如果没走进店里，如果坚决一点没留下来打餐馆工，那我和贝蒂完全不可能有今天。但从事情经过来看，我并没有忽略海伦，到底还是按计划走到了一起，结果却是越走越远，不留任何假设地分开了，以至于将来没有任何想象空间。我和海伦的必然性已经走完了。我和贝蒂的偶然性仍在延续。

从最初的偶然衍生出更多的偶然，如果不是邂逅了林嘉惠，如果海伦不跟我闹别扭，如果我没遇上那次车祸，如果贝蒂抽不出空来看我，如果小洁健康成长……且不论我心里怎么想，太多外在因素导致我回到了贝蒂身边。

现在的贝蒂当然也不是当初的她了。失去母亲和女儿，加上倾家荡产一身债务，这样的变故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残酷的。

老天派我来对这个女人好一点，义不容辞啊。

贝蒂会领这份情吗？

一回到店里，贝蒂的状态马上调整过来，生意虽小，事情不少，她那种全力以赴的精神面貌也是主要原因让我想起了最初认识的贝蒂。

她是对的，把从前帐目盘查一遍是有必要的。

当天晚上，我们收拾完刚要走人，贝蒂哥嫂双双堵在了店门口。估计他们外出找工作不大顺利，眼看着自家妹妹开店没他们什么事儿，心里那叫一个不平衡。

哥哥嫂子用齐刷刷的目光发现了我的存在，立刻像受了刺激，像浇上油的火焰。

前世无怨今生无仇的，有那么不共戴天吗？正好拿我当借口找贝蒂麻烦吧？

嫂子居然认定是我让他们兄妹反目，当即在她哥耳边絮叨：“看见啦？看见啦？难怪不让我们回来。为了这种人连自己哥哥都不要了。”虽然压低了声音，却又故意让房间里每个人都能听见。嫂子还递了个眼色给小青。小青装没看见，没准就是她通风报信的。曹师傅也有嫌疑。不然他们怎么会掐算好了准时出现呢？都是些什么人啊？

我拉开椅子坐下来，有冤的申冤，有仇的报仇，啥场面没见过，还怕了他们不成？大不了挨上一板凳，算我上回欠他大哥的。

贝蒂似乎早有准备，十分冷静，冲我们挥挥手，“你们都回家吧，今天挺累的。我们家里事，自己关上门来说。”

“哦哟，你还把我们当自家人啊？”嫂子继续煽风点火。

何鲜姑过来拉我，“走吧，我们在这里，人家说话不方便。”她怕我再闹出点事来不好收场。我在这里无疑会起冲突的。

小青和曹师傅识相了，赶紧打个招呼闪人。

我没打算走。问题出在我身上，就得从我这里解决。

“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不是贝蒂家里人，最起码还会为她着想。让我们也开开眼，贝蒂有大哥大嫂照应着多好啊。”我坐着没动，抬眼对何鲜姑说，同时说给贝蒂和她哥嫂听。

何鲜姑快人快语，上回已经得罪过二位，她也不是怕事的人。已经撕破脸皮了，我们这两颗眼中钉绝不能留下贝蒂一人让他们欺负。

嫂子接住我话茬，“是啊，有人就是脸皮厚，不拿自己当外人，死赖着赶也赶不走。”

火药味出来了，贝蒂必须主持大局，“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你们俩留下来等我一起回去。”看来，贝蒂不愿意跟他们纠缠。

“说吧，你们找我还有什么事吗？”贝蒂也捡了张桌子坐下来，并没有请他们坐。

嫂子耸了耸大哥，“说呀，在家里整天跟我啰嗦，到你妹妹面前了屁都不敢放。”

男人被媳妇支使成这样，窝囊得让我不忍心看。可他斜我一眼，捋捋头发，估计是安抚额头上被我磕出来的伤疤，而后，用和声音一样颤抖的手指点着我，对贝蒂控诉：“你说说看，什么样的人你不能用？敢动手打你哥的人……这些都不说了，老娘生病小洁住院，我跟你嫂子帮你在这儿顶着，现在怎么啦？我们来打份工都不行啦？别忘了，老娘还没走多远。”

我跟何鲜姑会意地点点头，听起来像是够惨的。贝蒂不出声，像是很愿意接受大哥教训。

他们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要回来店里做事，要贝蒂发工资。并且，坚决不能容忍我的存在，不管我和贝蒂有没有所谓的不正常关系。

大哥见贝蒂不出声，嗓门渐渐大起来：“我这把年纪了，去别处找工叫我到厨房里打杂洗碗，在上海我大小是个科长，帮你这儿收收钱算算账总还可以吧？还有你嫂子，要她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人家老年痴呆症，她连自己妈都没伺候过。难道帮你跑跑堂比不过别人吗？你一样要请别人的嘛。”大哥说得有点过，把他们自己的老底都揭开了。

嫂子来不及制止，靠过去拽他衣服，“废话少说，我们不是来要饭的。你做哥哥的总不能看着自己妹妹被有些人把名声搞坏。”

太阴险了，她急着把矛头指向我，掩盖真实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