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墓碑上的日期看，她们一个走在年头一个走在年尾。贝蒂在这一年里送走了一老一小两个最亲的人。现在她们就躺在湿冷的石碑下，黑暗的棺木里，深深的泥土中。我从来没有那么具体地想象过死亡以后的境地，突然全身发冷，恐惧万分。
我不是怕自己死，死都死了，没感知了哪里会了解这些？我是害怕自己的亲人爱人像外婆、小洁一样离开我，被焚烧被埋葬，活着的人，爱她（他）们的人完全无能为力，那该有多难受？每个人迟早都要体验这种生离死别，那是多么可怕！
我颤颤微微把鲜花摆在两个墓碑中间，让有生命有颜色的东西点缀在灰暗阴冷的地方，感觉会好过一些。
贝蒂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摆出来，一盒盒她为小洁做的菜，还有水果点心。她说，小洁走的时候已经可以自己吃东西了，还说要吃外婆做的卷心菜。现在好了，小洁又可以跟外婆在一起，吃外婆做的菜。不过，每到祭日，她还是会带上吃的东西过来。像今天这样，这一天是小洁断七的日子，也就是过世后的七七四十九天。我听大人们谈到过，中国传统里的说法，好像是离开世间的人，头四十九天仍然徘徊在亲人周围，“断七”之后，要为他（她）们送行，去阴间投胎。说法只是说法，冥冥中的事无处考证，信则有不信则无吧。
加州的天气，被太平洋上的大风一吹就变了。雨还没完全停住，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天色立刻明亮，光影变化如同电影中的快镜头。
我一直帮贝蒂撑着伞，看她点上香烛，听她喃喃自语对小洁说话，还有外婆。
然后，贝蒂头靠在墓碑上失声痛哭起来，似乎忘了我还在旁边。
我没去拉她劝她，让她忘了也好，她需要忘掉一切，彻底释放。
回去路上，贝蒂让我开车，她很相信我认路的本领，去过一次的地方绝不会走错。我常常说她们女人没有方向感。当然，从墓地出来，不可能说说笑笑。我已经暗暗记下这条路，往后时常要陪她过来的。
贝蒂看上去十分疲倦，坐在一边闭上了哭红的眼睛。我猜她是在心里跟小洁告别。不一会儿，我发现她真的睡着了，微微偏过来的脸上还有泪痕。
我尽可能把车子开稳，均匀的速度轻微的摇摆，像行驶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阳光渗过薄薄的云层，没有照射只有无影灯一般的亮度，带着些许暖暖的混沌的色彩，看出去郊外的风景犹如一幅印象派的油画，让我记起曾经一起开车去旅行的情景，贝蒂也是坐在我旁边。
时间会治愈一切伤口，至少我回来了，可以从此陪在她身边，从此带给她快乐的日子。
我也祝愿小洁投胎做个健康孩子，有快乐的人生。
不确定的事情太多了，很多时候，无奈的人们需要相信一些很玄的说法，比如宗教，比如生死轮回，因果循环，这样才不会惧怕死亡，不会忿忿不平，从而感谢生命。其实，大道理只有一个字：爱！
少许的迷惘，当我看着身边的贝蒂，不知道是我爱她还是她爱我，不知道应该我感谢她的存在，还是应该她感谢我的到来。但是，我知道，今后很长一段日子，这个女人将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最起码，我单方面的已经有了不离不弃的打算。爱一个人就是这种感觉了，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希望在她身边，希望给她需要的一切。
经过这些事，我好像悟出了很多道理，时而复杂时而简单。生死不过一线之隔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何止千里？根本无法逾越。活着不容易，好好珍惜眼前吧。怎么珍惜？学会去爱。爱一草一木，看的见闻的到；爱一日三餐，吃的香喝的辣；爱身边的人，能说会动存在于同一个空间……
安静地开车，能让我变成伟大的思想家。
开回来，车一停，贝蒂就醒了，她不知道我故意绕远道，又慢慢围着街区开了好几圈，只为让她多睡一会儿，直到油箱快见底了。
她睁开熟睡以后的眼睛，红红的，一时有点辨不清自己在哪儿的样子。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她很快清醒过来。
“没关系，昨晚一定没睡好，我猜你早上准备好的那些很难做的菜，少说也要大半夜。”
“还好，曹师傅有帮我。”她像是随口说的。
“哦，在餐馆做的。”我想当然以为都是她自己亲手做的。
“不是。我自己在家亲手做的。曹师傅只是帮帮忙。”她看着我，眼睛直直的，像在故意透露什么信息。
我还没大明白，“昨晚？他去你家了？”
贝蒂低下了头，“不是。我现在和他住在一起。”
“什么？你？跟他住，在一起？”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还有一年，我不想移民局调查出问题。”贝蒂相当冷静。
我终于沉不住气了，曹师傅猥琐的形象如同水沟里的臭气一样冒出来，我不得不屏住呼吸。那件被他揣在怀里的贝蒂的围裙在我眼前挥舞。贝蒂怎么能跟他单独同丨居丨一室？
太可笑太荒唐了！这事闹的，现在，我跟何鲜姑住一起，贝蒂却跟曹师傅住一起，让我脑子突然就不管用了。简直是天大的玩笑！一时半会儿，我说不出话来，只会摇头了。
我不疯掉谁疯掉？
4
坐在从贝蒂家搬来的沙发上，何鲜姑方方面面总结起来开导我。
“连我都看不上的男人，贝蒂怎么会要他？”
我盘着腿抱着靠垫作痴呆状。废话，当然知道贝蒂不会要他。
半小时以前，我一句话没说，扭头把贝蒂一人撂在车里，自己上楼了。见到刚起床的何鲜姑，劈头问她知不知道曹师傅搬去和贝蒂一起住？她说知道。
我更来气。任何事情总是我最后一个知道，这没法不令人恼火！好像我始终只是局外人，回回被她们拨弄得晕头转向。
“你们在拍天方夜谭连续剧，把我当观众了。”看着屋角某个地方，我愣愣地说。
“非常时期，你最好别进来掺和。贝蒂跟我商量过，这样做一方面可以回绝她哥哥嫂嫂想跟她一起住的要求。另一方面，周围人都看着呢，要让他（她）们没话可说。最最关键的，现在，饭店不卖了，贝蒂回去经营一定又会赚钱，那小青曹师傅还有她哥嫂都不愿意退出股份。这要和他们在一起，生意还怎么做？更没法让你回去帮忙。”
“那贝蒂跟曹师傅住一起，他们就肯退出股份啦？要我说，干脆把餐馆卖掉，贝蒂跟我们去拉斯维加斯，我能养活她。再不，到那里开个中餐馆也行啊，躲他们远远的！”
“就说你太冲动嘛，很多事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实在没办法才卖餐馆，吃亏的当然是贝蒂。租金签约的时候比较低，现在哪儿去找那么便宜的地方，何况还有老顾客，只要贝蒂回去，生意马上就能起来。贝蒂申请破产就一分钱没有了，餐馆在还能贷款，一边赚钱一边还债，利息很低的。”
“我不管这些，为什么偏要和曹师傅住一起？”
“你怎么钻牛角尖呢？曹师傅这人你还不了解？软包蛋一个，只会炒炒菜，遇上事是个没用的人。墙头草两边倒，现在贝蒂回来了，答应他把绿卡顺顺利利给办出来，他就把股份还给贝蒂，让贝蒂有权利把其他人的股份要回来。具体的条款我也搞不明白，反正曹师傅怕移民局调查，怕外人怀疑去告发，所以开出条件要住在一起。”
“这么一来，贝蒂让他要挟着，还能有好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直想动贝蒂脑筋。”我从沙发上蹦起来，点上烟，气急败坏。
“量他也没那个胆！”何鲜姑仍然小瞧他。
“万一哪天他色胆包天了呢？动手动脚了呢？半夜欺负贝蒂了呢？她吃了亏也不会说的。不行！我不放心。我也要搬过去。要么贝蒂住过来。”
何鲜姑晃着脑袋看我上窜下跳，“那你自己去跟贝蒂说吧。我帮不了你们。”
我又愣住了，刚才跟贝蒂发脾气一走了之的，叫我怎么再去跟她说？
何鲜姑还是肯帮我的。晚上，她准备了丰盛的海鲜火锅，打电话叫贝蒂过来吃饭。
贝蒂来了，我急着去开门。她落寞的神情让我心酸，简直没法跟这个女人计较任何事。
这个家已经收拾得很像样了，重活细活我都没少干，何鲜姑夸我是个居家好“男人”。她今天特意买了一瓶好酒犒劳我，还包括把贝蒂请了来。
我们心照不宣，今晚最好能把贝蒂灌醉……
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火锅，揭开盖，满屋子是骨头汤的浓香。锅里翻腾着几片圆型的红番茄和一段段青葱，黑色的香菇木耳；锅子外边，摆了一圈洗净的绿色蔬菜、红色海鲜和涮羊肉、白色的豆腐和粉丝……，何鲜姑很注重吃的艺术，食物的观感同样讲究。
加州不算寒冷，房间里一般不用暖气，所以反而凉飕飕的。
这样一个冬日晚上，想见的人在身边，围着火锅坐下来，好酒好菜，活着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