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公共安全事务所去跟高速公路管理处，跟保险公司交涉，颇有成效，当然，他们和律师一样要抽成的。最后由于我是坐赌场班车上下班，手断了没法继续发牌工作，额外又从赌场得到一笔补偿。七七八八签了一堆文件，我的帐户里一次性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数目。

现金啊，长这么大没见过那么多钱一下子成了我的，带回国兑成人民币就是一百多万。

没有告诉家里人，他们会吓坏的，认为那是我拿命换来的钱。我觉得没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受了点惊吓，一般性骨折而已。再想想，这笔钱也不算什么，海伦的年薪，普通电脑工程师的年薪。在美国，好好上班辛苦工作，一年半载谁都能挣出来。

我用个小零头把自己信用卡债务还清了，接着想到怎么去帮贝蒂。虽然她来看过我以后，我们再没有任何联络，可是想起她来就和吃饭睡觉一样自然，成了条件反射。

打电话去问何鲜姑，她笑我白痴！小洁的手术医药费几百万美金呢，贝蒂卖店卖房也还不清，只有申请破产让政府帮着负担。要我去凑什么数？扮什么大款？她叫我还是留着那笔钱做点小生意，或者回国发展垫个底。

我想想也是，出院回家，先把伤养好了再作打算。

何鲜姑是个值得信任的好朋友，毋庸置疑。

房租一直我在付，海伦不会赶我走，也不要她刻意来照顾我。

经过这次事故，我和海伦的关系变得非常理性，能够生活在一起，多一天不多，少一天不少。她忙她的，我闲我的。

海伦挺不容易的，非常努力却在试用期出了点差错，提前被解聘。她不得不重新找工作。在我面前，她一点不气馁。要强的人最好别去安慰她，漠不关心反而让她舒服些。

我留下来，对她是有帮助的。她嘴上不说，心里明白。

冷却的感情就像一层冻猪油，很容易撇清，不管曾经多么香浓腻味。我和海伦现在就是清汤挂面，很乏味很实际地在一起。

不用上班的我成天在家里，生物钟仍然日夜颠倒。晚上看电影看书上网，白天睡大觉。

贝蒂几乎每天出门，不定时回家，晚上通常守着她的电脑到深夜。

仅管这样，我们仍有一起上床的时候。胳膊绑石膏，我没法睡沙发了，可也坚持不让海伦睡客厅。还好，双人床够大，本来，我习惯睡左边，因为左手怕碰着挤着，只好靠右边睡。一人一条被子，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回来以后，我基本上自己做饭吃，天天炖一锅骨头汤进补，一定要好好侍候这条帮我挣来外快的胳膊。偶尔，海伦也下厨，炒些个我爱吃的菜。

就这样一起吃饭睡觉，相安无事，我们果真和搬进来时说的一样，成了室友。

我尽情享受着不用上班，在家里自由散漫的好日子。有钱有闲就是好！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了在网络里写文章，没有目标的，东拉西扯的，有感而发的，无病呻吟的，反正一派胡言乱语。不过，没有堕落到去玩网络游戏，没有空虚到去网上交友，没有无聊到“哔哔”乱响地跟人聊天。

时间用来消磨了反而过的更慢，快到年底才发现这一年好长好长，过也过不完。

总算捱到脱胎换骨可以拆石膏了，脱胎换骨的竟然不止一条胳膊，而是我整个人。

螃蟹龙虾活得真辛苦，整天举着顶着一身硬壳。拆下石膏我感觉卸下一只大钳子，轻松异常。走出医院，我回头看看那栋灰白色的楼房，那里是我和贝蒂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

就在这一念之间，心里突然生出强烈的不安。大概因为医院是个令人厌恶的地方，生离死别伤病疼痛，走出医院最好再也别回去。贝蒂究竟还要守在里面多久啊？我真的再也不能去见她了？一路回家，我忘了活动自如的胳膊，忘了留意满街圣诞节彩灯，想的都是贝蒂。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阵心慌是感应。

何鲜姑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痛痛快快洗澡，恢复了完整的身体，做个健康人真好。我洗了很久，所以三通电话都没接到。沐浴出来，挥舞着胳膊，甩掉过去一切不愉快，现在可以想明天干什么，明年干什么了。我必须把贝蒂忘掉，打算过完年去找一家快餐店，自己做生意。赚够一百万美金就退休回国，在家写小说。有了目标，这日子才好往下过。

看见电话上的显示，以为何鲜姑只是来问候我的。

可是打过去，她在哭，她说：“小洁没了。”

“什么没了？”我反应过来，可是不太相信。几个月前没做手术的小洁随时有生命危险，心脏都换了为什么还有意外？

“刚刚贝蒂打电话给我，说小洁没能撑过第三个危险期，就这么没了。”

“怎么没了？就这么没了？”我喃喃自语重复着，先想到贝蒂要受多大打击。

“是啊，我上次去看她还好好的，会自己吃东西了……”

“贝蒂呢？她还好吗？”我打断她，急着问。

何鲜姑回过神来，“我今晚就过去陪她。你也回来吧，没了小洁，她最需要的人只有你了。”我不知道是喜是悲，木木地握着电话。

何鲜姑说的能算数吗？贝蒂真的会希望我回去吗？

消息来得太突然，根本厘不清所以然。

“这孩子太不争气了，贝蒂花了多少心血多少代价，还是留不住她……”何鲜姑带着哭腔说。她是看着小洁长大的，伤心难免。我却更多的是为贝蒂伤心。

我想劝劝何鲜姑，又不知从何说起。心里只有对贝蒂丝丝密密的牵挂。现实残酷，不知贝蒂如何面对，没有了小洁，还有什么能支撑她的坚强。

我已经拿定主意立刻回去了。

没心思做任何事，干脆打包收拾行李。和当初来纽约时一样，尽量简单的随身行李。

海伦回来，进屋先从后面给我一个拥抱。

“这次没有试用期，他们一定会用我的，还有最后两次面谈。年薪十五万！”她在我背后说。

“你找到工作了？”我机械地问，转过身来。

“是的，这次肯定了，职位和薪水都比上次高。他们很需要我做外贸的工作经验。知道我怎么找到这家公司的吗？他们和我以前所在公司有过贸易往来。以后，我就坐在谈判桌的另一边，反过来跟中国做生意了。”来美国第一次见她满脸兴奋的喜悦。

听着有点别扭，可还是为海伦庆幸，在这节骨眼上终于找到了工作。

我仰天长叹，看到的只有天花板，难道冥冥中这一切不是都安排好的吗？

海伦很快发现了我的行李，我说：“我决定回旧金山了。”

她一点都不伤心，也不觉得意外，象征性地说：“那你是不打算回来了？”

我点点头。

“什么时候走？”

“尽快吧。”

“……你能不能陪我过了阳历新年再走？”她试探着问。

我没有立刻答应，含糊地说看情况吧。

海伦似乎仍然沉浸在她成功的喜悦中，没有被我影响到情绪，轻松愉快地脱下外套去做饭了，听见她在厨房说：“我还要请你吃新年大餐呢。”

所谓的看情况，是我立即给何鲜姑打电话，商量一下回去的事。

她也认为我不必马上过去，贝蒂一定需要缓解的过程才能面对我。小洁的后事肯定我插不上手。我们都想象不出贝蒂目前的状况。何鲜姑说，听她在电话里的语气还算平静。

回想起自己在医院门口的感触，我明白了小洁是贝蒂生命的一部分，是身体的一部分，无论带来多少伤痛苦难，都不能割舍的一部分。就像我的断胳膊，只有医治好了，健康地离开医院，才有完整的生命。现在，这痛苦的根源被切断了，好比被截了肢，伤痛也许可以痊愈，残缺却是永远的。所以，小洁的离去没有人可以替代，对于贝蒂永远是最深刻的伤害。

我是一定要回去的！不管对贝蒂有何意义，她再没有理由拒绝。

海伦似乎也没有理由留我了，她的工作定了，前程似锦。

最后的缠绵十分牵强，归咎于我的无情无义吧。

有充分的时间让我打包所有东西，提前托运了。希望我走的干干净净不留痕迹，让她有新的开始，去实现她的美国梦。

我选择新年第一天离开，天还没亮的时候。

早醒了，我躺着不动。黑暗里电子钟上的红字起着缓慢变化，6:05,6:06，是谁发明的用七根火柴棍能搭出所有阿拉伯数字？从什么年代开始，电子表电子钟计算器上到处可见这种硬杠杠的数字……我已经摁掉了闹钟，想着些极其无聊的事情，消磨剩下的时间。

天总也亮不起来，这里是纽约，冬季漫长黑夜漫长。

海伦睡得很熟，沉沉的呼吸，说明没事了，我知道她会没事的。今天可以好好睡个懒觉了，不愿意吵醒她，坚持不要她送，我叫好了机场小巴七点半来接。差不多该起来了，我小心地翻过身，掖好被子，看见她模糊的背影。

我用手撑住脑袋，继续看她，想找到上前抱一抱她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