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贝蒂的默默无言，她什么都不说，为什么来？怎么来的，来多久？因为那些都是废话，最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在我身边。总是我沉不气，她好像喜欢我种种忍不住的言行，就那样稳稳地等着我。
“是何鲜姑让你来的？真会替你保密，昨晚还说她今天早上到。原来你们俩都商量好了，什么事都把我蒙在鼓里。”
贝蒂浅浅一笑，“别怪她，是我临时改变主意，叫她去退了机票帮我陪着小洁。”
“等我出院跟你一起回去吧。”
贝蒂苦笑，“不可能。今天晚上我就要赶回去，机票是订好的。”
十二个小时？她只能陪我十二个小时？来回飞机加路程都不止十二个小时。
我理解。我知足了。这十二个小时对她来说谈何容易？对我来说则意义重大。算我没白想她！知道为什么自己对她念念不忘了？因为有着她的时时牵挂！有感应，距离缩短着距离；有思念，时间延长着时间。
“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我掰手指头算月份。
“一百五十九天，不算今天。”贝蒂轻巧地说，像告诉我今天礼拜几。
我头晕，脑震荡后遗症。
电影里那种镜头：音乐起，两人深情对望，旋转，背景完全虚为光影……
医生和护士小姐进来例行检查了，贝蒂连忙起身退到一边，背过手靠墙站着。我这才发现贝蒂穿得很单薄，只有一件夹层外套。难怪她手那么凉，病房里有暖气还没热过来。
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不过，石膏恐怕要绑上两个多月。我问医生今天能不能出院？
他们爽朗地笑说：“不可能。”除非我不怕落下残疾。
贝蒂在一边对我皱眉摇头。
32
这里每张病床周围有一圈帘子，拉起来就隔出一个独立空间。
我从来没用过，一是没有隐私需要遮掩，二是一个人躺着太无聊可以东看西看解解闷。贝蒂在旁边，我突然发现这帘子有用了。
起床以后，我先陪贝蒂去吃了点东西，一夜行程下来肯定又饿又累。
回到病房，先把帘子拉起来，叫她到床上躺一会儿，我在一边看着，保证不会有人来打扰。贝蒂说她习惯趴在病床边睡了，躺在我病床上成何体统？
我扭不过她，只好由她在旁边趴着睡，让她枕着我右边的胳膊。想她成年累月陪在医院还不够受的，跟我难得见面竟然也在医院。能不能让她过得好一点？哪怕普通人的正常生活，一日三餐睡个好觉！那个医生如果能够早日把小洁治好了，把贝蒂娶回家，过上幸福的日子，我都会感激他。因为我实在无能为力，把心揪出来送给小洁都没用。
而她这次赶来看我，出乎意料的又让我相信自己可以带给她幸福，因为她心里还有我。
手臂上有贝蒂的份量，很真实；手掌还能感觉她的呼吸，很温暖。她埋着头，我看不到她的脸，只有她单薄的肩膀……过了今天，我又将失去这短暂而深刻的温暖，孤独一人躺在可恶的医院里，而她又将回到另一边的医院，守候更多个不眠之夜的煎熬。
我眼睛酸酸的，心里更酸，眼泪流进了耳朵，痒痒的，没有手去擦。
贝蒂的肩膀动了动，没能转移的眼泪滴在我手上。
于是，我掀起胳膊抬起她的下巴，用力把她拉到身边，盯住那双红红的模糊的眼睛。
我咬牙切齿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在你身边！？答应我回去，就不会碰上这倒霉车祸，不用你千里迢迢来发慈悲！何苦折磨自己折磨我！？……”
哽咽着，我说不出话了。贝蒂上来吻住我，边喘气边吻着，她咬住我舌头紧紧不放。
痛也是痛快的，一只手的力量不够我抱紧她，牵着另一边的痛，都抵不过所有心痛。
贝蒂总是能够感应我所有的感觉，她停下来把我放平了，别过脸去抹眼泪。
平静了好一会儿，贝蒂似乎在思考。我冷静地等待一个答复。但她仍然一言不发。
帘子另一边是潮州老两口在讨论他们的家事，音量和频率相当高。
轻微的叹息，贝蒂转过身脱下外套脱下鞋，她睡进了我的被子。
病床只有单人床的尺寸，我还来不及挪地方让给她，她已经紧挨着我右边的胳膊，整个人趴在我身上了。立刻，我所有的骨头全部疏松了，化成热流汹涌。
她左手支住肩膀上来吻我，右手探进宽松的衣服搂住我腰，身体轻轻起伏着压在我完好的手臂上，找到了恰当的位置。
如果没有脑震荡，我一定会脑溢血！
感谢车祸把贝蒂带到我身边，感谢受伤的只是一条胳膊，感谢医院给病人隐私的空间，感谢潮州话成为所有声音的屏障，感谢贝蒂给我的所有惊喜，感谢她体谅加体量我行动不便，即使让我在这种美妙时刻因为血压升高而热烈地死去，也死而无憾了！
我吻着她叫着她的名字，按她摆好的位置伸进去……她在我没绑石膏的肩膀上咬下一个深深的牙印。
更令我愉快的是，贝蒂后来着实趴在我身上睡着了。整个下午，我搂着她闻够了她身上的香味，还有纹丝不动地想好了一定不放过这个女人。
医院里，没有人会拉开布帘打扰我们。并且，好在没有人会来探望我。
贝蒂像很久没睡上一个好觉了，非常深入的睡眠，睡得姿态优美。晶莹剔透的面容随着均匀呼吸轻微起伏着。我就傻傻看着她，大气不敢出地看着她，并且，我愿意这样整天整天看着她，看一辈子。爱的感觉就是希望这一刻停止，不要再有任何变故把我们分开。
醒来的时候，贝蒂脸上白里透红，眼波流转。我忍不住又扎扎实实去亲她，不让她起身。
她依了我，躺着跟我说话。
“我真是昏了头了，怎么会这样？”她自言自语般说。
“不然，你来看我做什么？”我明白她是指刚才冲动的行为。
“……我想告诉你，……能够做到的，我都可以不顾一切为你做。做不到的，你就不要再逼我了……”她话里有话。
“我没有逼你做什么啊？”
她直直地看我，眼睛里充满坚毅，也充满了矛盾，“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我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你来看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
“是的。不要问我为什么，就是不可以。”
不可理喻。但是我知道为什么：她要全心全意照顾小洁，不希望我令她分心。再有，她仍然没有勇气公开地和我生活在一起。
她已经试过了用刻意疏远的方式和我分手，没有成功。这回，她是想拿如此特殊的亲密行为来跟我告别。不仅仅针对我，还有她自己。
难缠！太难缠了！
被她从一个极端逼到另一个极端，还说是我在逼她？！
极端的无可奈何。
“好吧，你想怎样？”我怨恨地瞪着她。
“……”她无言，起身，坐到了床边。
“我已经把你的电话删掉了，我已经不敢打扰你了，我没有奢望你来看我，更没有想到你还会躺在我身边。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不知道。”贝蒂眼睛里湿润了，低下头去。
我放缓了语气，“随便你，对你，对任何人，我没有任何要求。”
接下来，时间过得飞快，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拉开帘子，却被难以名状的忧伤包围。
“你穿得太少。这里不是旧金山，是纽约，外面冰天雪地的。等会儿你把我的外套穿走。”
“嗯。回去以后我寄过来还你吧。”
“不必了。我还有外套，也可以买新的。和女朋友一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故意冷酷地回答。
贝蒂眼皮跳一跳，看向别处，听她小心地说：“我们就做朋友，不行吗？”
我冷笑，“你问我？好啊，试试看吧。”
她很难过，我的态度让她更难过，因为我太难过了，才故意让她难过。
没有出路，没有结果，没有希望，她陪了我十二个小时，什么都没留下就走了。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流泪，没有说再见，没有送出门，我甚至不愿意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事实上，她一走，我觉得整个人空了。她带走了我所有感知，就那样随着她出病房进电梯下楼坐出租车到机场登机起飞……
我又在医院躺了一个多礼拜，一天两天地数，其实出不出院都无所谓了。
说她什么都没留下是错的，她留给我新鲜的回忆，格外清晰的回味。
33
因祸得福，我揣着一条暂时不能活动的胳膊，也揣进了十几万赔偿金。医药费全免不用交税不用上班。凭空撞出来的意外之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