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只张着嘴，听着婆罗门三个字，不知道怎么着，突然想起那个还在我背包里放着的小佛头。只看着面前这盘菜出了几秒的神。心里充盈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又燃起了好奇心，顺口问道：“那你那个印度的同事，他是婆罗门？他懂梵文吗？”

她耸耸肩，笑了：“不是现在所有的婆罗门都懂梵文的好不好？”停了一下又说：“我以前倒去旁听过相关的课，但是，太难了，学不来。”

我对早期佛教造像的兴趣源自于对《大唐西域记》的兴趣，我对《大唐西域记》的兴趣源自于小时候的苦役——抄写《西游记》。

“那你多少懂一点，等等，”有了这个引子我马上跳起来，放下碗筷，撅着屁股去墙角翻前些天朋友帮我寄来的几箱旧书，里面有一本早期某大学内部出版社出的本子《声明学》。

泛黄的书页纸张已经很脆，这本书，我一直看不懂，却留着，自寄来因我忙，也没去再翻过。坐回来，一翻不要紧，里面还夹着一些纸页，我一看，有些意外。这是我以前抄的那些没用的玩意，因为都烧得殆尽了，没想到这里还是夹了一些。

“这是什么？好工整啊。”她接我那些以前抄写的一页页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

我吸口气说：“哎，都是以前读书时候文艺，抄着玩的。”

她一页页的翻着，只摇头咂嘴。

我吐了口气说：“以前，我有个习惯，每天固定抄五百字繁体古籍。多是佛经。偶尔也抄抄别的。但是，都烧了。”我看着她，自嘲的无奈的笑笑。

她有些疑惑的看着我，“好习惯。只是，为什么，要……烧？”

“每年那一天，我都将这一年所抄的，付之一炬，为了……为了那些无辜的人吧。或许能为他们超度。也为了我自己的心，能够安宁点吧。”我搓着手。说出这话，身体都微微的发抖，这是我曾经最隐秘的心事之一。我的眼睛本来很好的，就是为了躲着同学抄这些，熬的。我那是相信所谓‘两木相因，薪尽火灭’，心里的不解和郁闷，会随着这一笔一划心血的燃尽，慢慢消磨掉。

对面的人楞住了。“那你，烧了多少？”

我一口喝尽了塑料杯里的红酒，吃力的咽下去说：“不记得了，总抄了有……”我在心里算了一下：“高中，大学，总也有6，7年吧。再忙课业再重，熬得再晚，也争取不间断。每次五百字。记得最辛苦的是抄玄奘翻译的《瑜伽师地论》一百卷，都是繁体字，又是唐文体，不像小时候抄《西游记》，简体，又比较白话，一看一两行。这种的，一次最多也就看几个字，又要看清怎么写又要看什么意思，那时候觉得眼睛都要瞎了。”抄过书的人都知道，同样的资料，繁体的量至少是简体量的两倍。

我哑然失笑：“总也抄了两年多，最后。还是一把火全烧了。现在想来，不是不后悔的。”

她手里拿着的，零散夹在那册子里的，是我抄完《瑜伽师地论》后抄的另一部《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开头的一部分。记得当时应该是抄了一半的，那些都不知道弄哪儿去了。

阳台晚风阵阵，我们披着外套，借着酒劲，竟不觉的凉。

她只捧着杯子看着外面的夜幕，静静的不说话。好一会才开口说：“你太执着了。”

我楞了一下，一笑说：“是的。没意义的，对吗？”

“不是。”

“佛说不要执着。可，就说玄奘，苦行万里，他不是执着吗？”

她没看我，摇摇头说：“我觉得，那不是执着。”

“那是什么？”

她停了一下说：“那，只是他认为，他应该做的事情。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自然。他活着，就是为了做这件事，自然而然的，应该做的。”

…………

我愣了，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女人，真的有一种我无法企及的淡然和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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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粗心。”她语气里突然带了些轻快的埋怨的味道。

“什么？”

她从那件我的略大的外套里伸出手腕，近到我眼前，我一看，哦，这不是那个我在出差去江南小镇买的那个湖水绿色的编织手链吗？她刚才一直戴着的？我竟然没注意。

我走到她身后，从后面抱着她，隔着我那件米色的防风外套，我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裹在里面，贴着散落发丝的面颊，不知是不是酒精的缘故，有些烫。

我握着她的手腕，摩挲着，那湖水绿色在这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楚，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我好久没有这样看天上的星星了。”她说。

“是在XX？”我问。

“不，从小的时候。”

“我也是。”我说。“但那是我大学假期的时候，我总是在外面跑，像个野鸡中巴售票员似的，跑江西福建等地的乡下，忙了一天晚上冲了凉以后，躺在窑口工作点附近的草地上，枕着手臂望着天……”

“野鸡中巴售票员？”她一字一句的复述这个我造的词，然后在我怀中咯咯吱吱的笑。我只揽着她，怕她洒了杯子里的酒水。

“就是T恤短裤一双球鞋，腰间栓个包，一副江湖小贩的样子。”我接着说：“那时候我洗了一天的瓷片，然后冲了凉，洒上花露水，躺在窑址旁边的草地上，看着这夜空，会想：以前的窑工们，看着这片天这些星星的时候，会在想什么？”

“那你觉得他们再想什么？”她问我。

“想……怎么烧得好，成品多，多卖钱吧。呵呵。还能想什么？陶瓷这玩意，好东西都是天成，不是人求来的。对不？”

她只微笑着，不置是否。

“那时候是最痴迷的，虽然从小就接触，但那起才开始一边跑市场，一边系统学习理论，才知道江湖险恶。我想，都说“釉色天成，非人工技巧所能控制”，在东方古美术诸多门类中，古代陶瓷作为最有代表性最有特色外延内涵最丰富的一支，其最难以捉摸难以控制的最迷人的一部分。究竟是什么？无非是来自于最简单的瓷土，使水淘炼，施以含石灰碱或金属元素之釉料配方，使木柴，控制火候以烧之……而成“金木水火土的艺术”。”

“然后还要尽人事，待天意。”她插了一句。

“对。尽人事，待天意。”我想如果不是些许酒精，怕我怎也说不出口这些：“中国人最有影响力代表性的古代艺术精品，不是文人字画，不是帝王金银，而是这种源自于最基本的原料，出自于普通的窑工之手的——陶瓷。先由贫民创造，而后文人权贵垂青。08年的时候我看奥运开幕，导演用一个乾隆青花代表CHINA，我正和一个日本人喝茶，人家都笑话我们无知。‘你们现在的中国人，没几个人真正懂东方古典工艺美术。’”说到这里，我苦笑了一下。

她似乎也是无声的笑了一下，只静静听我说下去。

“Xx年的时候，我见到了J.T本人，后来我知道，他坐在轮椅上都走不动路了，也要到所捐赠的xxxxxx去再亲手摸一边这些爱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