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五的下午,各条地铁线路都格外拥挤。换了两条线,才找到师姐给我的名片上的那个地址。我走出地铁站又摸出名片看看,简单的白色再生纸上清晰的印着黑色的名字,一点花哨也无。
戴巷君
我总喜欢通过姓名去猜性别,虽然这样有点无聊和无厘头。很多人名,有的也和实际差别迥然,让人闻其名再见其人时,不禁大跌眼镜。有的,就雌雄难辨。比如说我的名字吧,男女都可以,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偏阴柔了点。而‘胡绘茵’,‘陈长漪’,就明显是女人女孩的名字了。‘长漪’,陈老爷子大约是戎马一生刑火旺,子女名字都是带水字边的。不过水多了也不好,容易结冰。
身边人来人往,秋天下午的空气有点干燥,这座城市已经到了最适合它的季节。我呼吸着干燥的空气,突然觉得有点不适应,回来一个礼拜了,只一头扎进公司,也没出来走走。这会,踩着三两掉落的树叶,左右看着路边奚落的店铺。。。这边不是商业区,所以临街的铺面也有点乱。
‘戴巷君’,我从师姐手里接过这个名片的第一时间,反常的,没立刻去猜测性别,脑中却泛出的是‘百花深处’这个词。‘百花深处’,我怎么会想到这个词?转念一想,大约是头天在的士里又听到那个《one night in beijing》的缘故吧。嗯。
-----------------------------------------------------------------------------
--------------------------------------------------------------------------------------
<7>
如果不是因为半年前YMY那两个水龙头引发的一通闹腾的间接影响,戴巷君早就回国了。
戴巷君二十年前本不叫‘戴巷君’,而叫‘戴向军’。
‘向军’,这是他爷爷给他取的名字。爷爷曾是参加过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老战士,小时候向军总是凑着爷爷那一身干燥的旱烟袋的味道,听着他讲那过去的事。
等到他懂事的时候,他对爷爷讲的这些有两个深刻的印象:一个是,打仗真过瘾啊又真可怕啊,那些过去的人真勇敢,子丨弹丨就像雨点似的在身边飞,怎么还敢往前冲呢?另一个是,爷爷总说,每一仗打下来,身边就少了一半的人,这么多年一路打下来,也不知道被稀里糊涂的整编了多少次,每仗打下来见着队伍里的老熟人老战友,先问一句‘呦,你还没死啊’,就跟现在早上出门问个熟人‘你还没吃啊?’这么随意平常。
所以向军就觉得,爷爷活下来真不容易,后来又有伯伯爸爸,有了我,真不容易啊。小时候,向军也真的想当兵,向往那种枪林弹雨金戈铁马的生活。但家里都希望他好好读书,能考到城里的中学,甚至,大学。也不知是后来发生的事还是某种因缘注定,他终究没成为‘射击者’。
爷爷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自己人手里了。那时候向军才刚上小学,放学后就看着那些臂上戴红章的大哥哥姐姐把爷爷涂个大花脸,跪在地上拿钉子戳,小向军扑上去,可是根本没办法接近就被那些人踹回来了。爷爷死的真惨啊,本来两条腿上都是枪伤,被压着按在粪坑里憋死的。
一直到到城里上中学了,向军每次戴着少先队中队长两杠的袖标的时候,总是想起当时那些大哥哥姐姐们手臂上的那类似的红,向军总恍惚。。。都是红,都是戴在手臂上,为什么,为什么那么不一样呢?向军总想不明白。
所以,向军从那个南方老家上来读大学的时候,读的是历史系,因为他一直很渴望知道:历史,究竟是咋回事?
向军父亲也是子承父业当了兵,那时候因为爷爷出事,差点没牵连着给抹了,后来混个勤务长一直在部队里,
再后来,在十年前西南方边境的一场战争时,也湮没在了红色中。。。。。。没有任何遗物,只有一封信,盖了个大红印,村长转到他家来的,告诉他母子三人,你家男人是烈士。那一刻,向军的童年结束了。
。。。。。。。。。。。
这个初夏的下午,戴向军又向家里寄出了一封信,贴上邮票,塞进校园湖边那棵大树下的邮筒里。这是他每两周必做的一件事,他知道每当这一封信投进去的时候,恰好应该就是前一封信刚到远方母亲和姐姐手中的时候。路上不出意外的话。
但这次不同了。这一刻,他大概不会想到,这封信没有如愿以偿的在两周后到达母亲的手中。而且,他更加想不到的是:这竟会是,他在这校园寄出的,最后一封信。
。。。。。。。。。。
一别二十年了,戴向军早就改名为‘戴巷君’。
这个下午他又来到这曾经的校园,偶有经过的学生带点好奇的眼光看着这位一身儒雅西装打扮却拄着拐杖的瘸腿男人。戴巷君个子不高,瘦瘦的,白白净净一副典型南方人长相,不戴眼镜。虽然四十了,但看着也就三十出头没多少的样子。他拄着拐杖拖着残疾了的右腿一瘸一拐的走在这校园的小路上,看着既不像老师也不像学生。
曾经最初漂泊在异乡的日子里,无数个夜晚望着那陌生的西洋建筑,摩挲着自己残废了的,一到雨天就隐隐作痛的右腿。。。他总会想到这里树下的那个绿色的邮筒。。。想着那最后一封信里写了什么。。。母亲和姐姐收到那封信没有。。。
头几年的四处辗转,拖着当时还不习惯的废掉的右腿,先是窝在潮湿闷热的越南,想过去打听父亲的埋骨处,后又听人说是埋在了境内的,境内。。。对他说已是境外。。。又辗转到冰天雪地的几近西伯利亚的地方,高大鬼子的伏特加常常让他这个身有残疾外表文弱如书生一样的南方男子不知所措,甚至还粗野的对他做了那时他认为很‘不堪’的事。。。他醉过,哭过,疼过。。。自暴自弃过。可是他挺过来了。。。他渐渐习惯了这条废了的右腿,习惯了某些突如其来的噩梦。
没有身份,语言不通,甚至连最基本的,健全的四肢都没有,他在码头起初的日子是很难过的,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白眼,但这个沉默瘦弱的南方男子总是一语不发默默承受。后来也慢慢结交了些朋友,大家扶持着帮助着他谋了一个仓库记账管理的工作。他很感谢这些人,这些朋友,他视他们如至亲一样。大家聚在一起过春节的时候,他端着碗,看着碗里一个个饱满的饺子,冒起的热气氤氲朦胧了他的眼,他流泪了。。。。。。
往昔校园的读书时光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但,这就是人生,虽然和别人的比,曲折了些,但想起曾经身边熟悉身影的消逝,他常会恍惚的想起那句话,那是他那个年代的人很熟悉的一句话:‘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有些人活着他却死了’。他用麻木抵抗住了疼痛。
渐渐的,时光将麻木也带走。他活着,每日都呼吸到这世界的空气。活着,总是好的。活着,就要好好活下去。‘只要春风吹到的地方,到处是青青的野草。’周围的人好奇他的经历,好奇他那条伤腿的,背后的故事。。。但无一例外的,都佩服这个白净瘦弱一身书生气的男子,骨子里透出的那份淡然和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