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在路上的表现,多少有些超出常理。如果那的确是个行为习惯,在安以前的生活中,一定曾面临生命的威胁——这种威胁可以是各种各样的,比如直接的威胁,或者生存的压力,所以他才会保持一种在自己看来很合理的习惯。
但是我竟从未意识到。
安也从未向我提起。
我们在一起两年,我们究竟算什么样的关系?
我没像往常一样再续上一根烟,我把烟蒂在脚下碾碎,站起身,缓缓向铁门踱去。每隔一段时间,我总会想起这个问题,它会由各种由头引起,但我总是很茫然,伴随着心底隐隐的痛,还有自责。
走出铁门,我还是点着了一根烟。夜晚的高速上,汽车还很多,但人行道上人迹罕见。
我现在已经知道,每晚和小分别,然后再在马甸和我分别,鹏急匆匆地穿越高速独行,是因为要去面对秦莺。我不知道他和秦莺的感情如何,但是我在照片中见到了他和小的爱情。无论如何,那种角色的转换,而且是日复一日常年的转换,我绝对是做不来的。
无论在通州,还是在他自己的家,他的心会平静吗?
我打量着不远处的路口,人生中会经历无数个这样的十字路口,人们的选择往往就在一念之间。鹏每天会走那条路回家呢?难道他是个超人吗?每天回到家,面对秦莺前,他不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吗?
如果需要整理,还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吗?我回转身,望着公园深处无尽的夜色发呆。
夜未央,人未央。
当我回到家,打开电脑,小正在线上等我,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很关心案件的侦破情况,我只是含糊地对付过去。鹏的案子仍是一团迷雾,目前还没有人能摆脱嫌疑。尽管在某种程度上,我可以理解小的心情,但是我仍无法和盘托出。
“破案很难吗?”小问我。
“这很难说,都不一定的。”
屏幕上的小轻轻地叹口气,然后说,“哦,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我紧张起来。
“总是这么晚打扰你,我真不好意思。”
原来他指的是这个。我淡淡一笑,“没什么。”
“我是怕影响到你的家人。”
“没事,就我自己,没有别人。”
“太太和孩子?”
“我都没有。”我苦笑。
“一直没结婚?”他有点惊讶。
“结过,离了。”
“哦,对不起。”
“我们不谈这个。”我不习惯和别人谈论自己的生活,“对了,上次你说鹏正在办移民,能说说细情吗?”
“你想知道什么?”
“任何东西。”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太多,鹏是找他的同学办的。他有个大学同学,叫Richard,现在在New York,有个公司,专门办理中国人移民。”
“Richard?你们熟吗?”
“不是很熟,就见过几面。但他和鹏相当铁。”
“他知道你和鹏的事?”
“知道,”他看了我一眼,“在美国,这不算什么事。”
“哦。”
“我们也算是校友,现在离得也不算远。”
“你也是北大的?”
“是啊。”
“现在在哪个城市?”
“Boston。”
“那个倒茶的城市?”
“是。”他的脸上有了笑容,我注意到,在那个晚上,他是第一次笑。
在我们接下来的对话中,我并没有得到更多有关案件的线索。对于我谁有可能是凶手和什么事可能让鹏丧命的问题,小显然是一头雾水。我发现,对于和他无关的鹏的生活,他近乎一无所知,我不清楚究竟是小漠不关心,还是鹏刻意隐瞒,或者兼而有之。我发现在某种程度上,我和小的处境竟然很相似——与鹏相处时看起来很熟识,但在我们视线之外的鹏,我们根本不了解。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正注视着屏幕上小平静而又苍白的脸,我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轻轻地抽搐了。
在某些个孤寂的夜晚,当我想到安,我的心也曾那样抽搐。
“谈谈你们的计划吧。”我努力集中精神回到案情,我记得上次他曾提到过这个词。
“那是鹏的用词,他这个人什么都爱计划。”小看着我,“简单地说,就是我们都要来美国,在一起生活。”
“具体一点。”
“认识鹏之前,我已经决定要出国,你知道这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我的同学基本上都在国外。可是我们相识后,一切都改变了,我不愿再离开他,我感觉得到,他也是这样。”
“你们很相爱?”
“Of course。”他白了我一眼,仿佛那是个极为愚蠢的问题。
“嗯,继续。”
“我在亦庄找了家生物公司上班,然后我们在梨园选了所住处,就这样安定下来。”
“可是鹏已经有家了,你不知道吗?”
“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鹏从来不在梨园过夜,无论多晚,他都要回家。”
梨园,在果园的前两站,想当初我一直猜测鹏在哪一站上车,现在我终于知道答案了。
“嗯,我在末班地铁上,总会碰到他。”
“他把车留给我了,他坚持说从梨园到亦庄公车不方便,但开车很近。”
他说的没错,从梨园到亦庄,如果坐公车,需要在市区绕一个大圈,但开车走九棵树西路奔西南方向,距离不不算远。只是这样,鹏该会很不方便了,毕竟在证劵公司工作,他需要开车。
这是第二个答案。我对鹏不开车一直不解,尤其是在知道他的身份后。看来一个人可以为爱着的人舍弃一切。
“然后呢?”
“我们平静地过了一年,然后鹏有一天突然说,我应该出国。”
“为什么?”
“他说我的专业和成绩,如果不出国太可惜了,他不想因为他耽误我。”
“只是因为这个?”这是职业习惯,我苦笑。
“不完全。他说他随后也会出国,那样我们就可以公开生活在一起了。他说过去的一年让我受委屈了。”
“那指什么?”
“小三啊,”小笑了,“有时候我和他开玩笑,说我自己就像个小三。”
“你真的那么想?”
“有时候会想,尤其是鹏刚刚离开我去赶地铁。但其实我并不是很在意,能那样我已经很知足了。”他摇摇头,像是叹了口气,“我知道,鹏也很纠结的。”
“纠结?”我有些不解。
小看看我,“你们还好吗?”
“我们?”我马上意识到他说的是我和安,“我们没什么了。”
“怎么?”
“他离开北京了。”
“哦,”小点点头,“其实你们和我们一样,是吗?”
“算是吧,我不是很确定。”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
“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个——”我注视着屏幕中小的眼睛。
“Gay?”
“嗯。”
“现在也不确定?”
“我不知道,也许吧。”我晃晃头。
“鹏很早就注意到你了,一个和他一样每天赶末班地铁的男人。”
“是吗?”
“是,他一直在猜测你是不是在和他一样。那天在超市碰到你们后,我们就确定你们是一对。”
“哦。”我多少有点惊讶。
“鹏告诉我,你说那个人是你的弟弟。你知道吗,当时我们笑了好一阵子呢。”
“那有什么好笑的?在我心里他就是我弟弟啊。”
“只是弟弟?”
我看着他,沉默以对。
“一个每天和你生活在一起,和你上床做爱的弟弟?”
我继续沉默。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你那时每天赶末班地铁,不也是为了回家见你的妻子吗?”
“不是,那时候我已经离婚了。”
“是因为性倾向而离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