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枯瘦的右手，我的左颊感受到风的流动，我的眼神一点点随着他的手而移动，我能清楚地看到他手腕上毕露的青筋。

就在我快要窒息的一刹那，那只手越过了我，停在电梯箱壁上。

“你到了，还不下去？”

他的话紧贴着我的左耳，我机械地向后退去，眼睛的余光瞥见二十三层的指示灯闪亮着。我在门外看着他，他的目光变得乖戾，电梯门缓缓合上，将我们隔离开。

我回想着他的眼神，看着电梯的指示数字一点点上升，到二十三层，电梯停住了，我听到了电梯门开启的声音，紧接着，我又听到它关闭的声音，然后，闪亮的数字指示黯淡下去，一切归于平静。

我靠在墙上，点着烟，呆呆地注视着电梯。二十三层？电梯刚刚不就是从二十三层下来的吗？

他妈地，真是见鬼了。我嘟囔着，走出楼梯间。

这幢楼总共有二十四层，二十三层是倒数第二层，那上边会有什么？住了这么久，除了我居住的第十八层，其它的楼层我从来没去过，但它们应该没什么不同吧？

我取出钥匙，打开房门，黑暗中一阵微风传来，我本能地向后一闪，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打开灯，屋里一下亮了起来。前边的窗纱微微抖动，我这才想起早晨出门时没有关窗。

我关上房门，径直走到窗前，把窗户合严。外面的世界一片黑寂，只有高速路两侧的路灯，泛着幽黄的光。

这是怎么了？我问自己。那些黑暗中的幽灵，只不过是人们的臆想罢了，一贯胆大的自己，为什么也会突然陷入恐惧中？

我掐灭烟，脱光自己，走进浴室。滚烫的水柱击打在脸上，引发了全身的刺痛。我将全身涂满浴液，妄图洗涤自己的魂灵。我搓洗了一遍又一遍，一刻钟后，我皮肤泛红地走出浴室，心情却愈发地沉重。

我用浴衣擦干身体，点着烟，习惯性地坐在电脑桌前，启动电脑。

透过烟雾，我看着屏幕渐渐变亮，直到桌面出现。我登陆QQ，进入安的空间，失望掠过我的心头。

我呆呆地注视着屏幕，回想着两次电梯惊魂。鹏以这种形式的再次出现，显然打破了我内心的平静。冥冥中，就好像有一只手扒掉我的外衣，暴露出隐藏的自我。我无所适从，灵魂如同脱离了躯壳，在不远处审视着自己，我的形象渐渐模糊了。

我还是那个三十六岁的成熟男人吗？我还是那个意志坚定的刑警吗？我的心，在渴望什么？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一长串烟圈，烟圈一圈套着一圈，在我眼前慢慢消散，就仿佛西苑的那几缕青烟。总有一天，我会和鹏一样，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公平的。

屏幕的右下角突然跳出了一个长方条，一闪一闪的橘红色分外刺眼。看着Frank Zhang的名字，我心里叹了口气。我不想理会，闭上眼，但即便如此，它也倔强地在我眼前闪烁着。我无奈苦笑，睁开眼，双击橘红色。

果然，又是小的视频邀请。得把开机启动的设置更改一下了，我提醒自己。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小的声音依旧平静。

“没事儿，还没睡。”

“我——一直在等你，我都以为等不到了，”他挤出一丝笑容，“再过十分钟，我就得走了。”

“哦。”我看看电脑上的时间，再过十分钟，就是凌晨两点。

“我知道这样很冒昧，可是，我忍不住，对不起。”一滴眼泪溢出他的眼角，他用手背迅速地抹去。

我沉默地看着他。

“他，走得好吗？”

“还算不错，有很多人来。”

“他好吗？”

我一愣，一时不知道怎么说。

“他好吗？”他的口气变得急促，隐藏着一丝绝望，我第一次见到他有些失态。

“他很好，很安详。”

“哦。”他向后靠到椅子上，像是长长地出了口气。我看着他，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是吗？”他问我，又好像自言自语，远方传来的声音有些飘渺。

我不忍心回答他，“我今天去墓地了，那儿山清水秀，环境幽静，鹏不会被打扰。”

“谢谢你。”他又凑上前来。

“鹏的墓碑是一块石头，上面刻着一个‘爱’字。如果有爱，就让我们藏在心间吧，鹏能感受得到。”

“嗯，谢谢。”他点点头，“其实我看到照片了，我只是想听到你亲口告诉我。”

“哦。”

“真的谢谢你，我今天冒昧了。”

“没事儿啊，上次我们不是说了吗，咱们也算是朋友吧。”

“嗯，我得走了，”他又恢复了镇定，“去实验室。今天真庆幸，等到你了，不然我这心就落不下来。”他淡淡地笑了，“再见。”

“再见。”

小从屏幕上消失了，只剩下我，呆呆地望着桌面图案。据说那块地当初并不值钱，可微软选中它作为桌面背景，却花了大价钱。

那一个凌晨，我是被噩梦惊醒的。老头儿那对阴戾的眼睛，和那两双想象中的眼睛交替出现，然后我梦到我出鹏的现场。我站在血泊的边缘，鹏佝偻着身子躺在血泊里，我踏进暗红色的血泊，走到鹏的身边蹲了下去，鹏惨白的脸上一双无助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我戴上手套，轻轻抚摸鹏的脸庞，试图将他的眼睛合上。当我的手指刚刚触摸到他冰冷的皮肤时，那张脸霎时变成了聪兰。

我向后跌坐在血泊里，暗红色的血快速地在我的身体弥漫。聪兰嘲笑般地看着我，说话的声音因为极度的虚弱而颤抖。

“我和你说过，如果你不离婚，我就会死。”她试图抬起她的左臂，向我展示手腕上翻卷的刀口，但她的胳膊只是轻微地动了动。

“我动不了了，我没有力气了。”她喘息着，“这回你如愿了。你用不离婚来惩罚我，你知道这样我就会自寻死路，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她的脸本来像一张白纸，现在却因为她的挣扎出现了几点红斑。我瞪大眼睛看着她，想爬过去，却一动也不能动，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你没必要忏悔，也别妄图补救，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她的声音弱了下去，“我身体里的血，就要流净了。很奇怪，它们都流到了你的身上。你看看你自己的身体，到处都流淌着我的血。它们会渗入你的皮肤，融入你的心脏，最终会和你自己的血液混合在一起，这一生都无法分离。”

暗红的血，迷蒙了我的眼睛，聪兰的身影和声音都渐渐模糊。

“我曾经想恨你，可是我却无法恨你。当锋利的尖刀划破皮肤，刺入搏动的动脉，我才发现，我爱你。或许我错了，你并不想惩罚我，你只是爱我，但是，都结束了。”

血，淹没了我，四周一片迷茫。

“其实我们很配——你是寒栢，我是聪兰，不是吗？可惜我没有得到你，从来没有真正得到你。但是你记住，你的血管里流淌着我的血，这一辈子你休想得到任何别的女人。”

她最后的话语就像梦呓，遥远飘渺，紧接着，世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我的手挥向她的方向，终于发出了绝望的呐喊。

血雾渐渐散去，前方身体的轮廓也慢慢呈现。我眼含热泪，一点一点爬过去，颤抖着伸出手。

美丽的睫毛眨动了一下，然后眼睛睁开了，我在灰褐色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

“哥，你怎么来了？”

我吃惊地睁大双眼，安微笑着，躺在血泊中。

“哥，我是安啊，不认识我了？”

“怎么会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一直在这儿，我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