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算是老北京。”我看着有些浑浊的河水,反问,“你是哪里人?”
“上海。”
“上海?”我有点吃惊。在我的印象中,上海女人都应该很娇小,偶尔有一两个身材高挑的,也像是豆芽菜。
“为什么吃惊?”聪兰白了我一眼。
“不是,”我有点语无伦次,“你们不是都往东京跑吗?去不成的,打死也不离开黄浦江,没见过有几个人在北京混着啊。”
“我发现你对上海人蛮有偏见嘛,”她警觉地看着我,然后说,“北京是我们伟大祖国的首都,是全国的首善之区,我喜欢赖在这儿,不行吗?”
这话让我有些难为情,的确,北京人民经常这样教育自己和那些所谓的外地人。看着一脸严肃的她,我“扑哧”一声笑了,“不是,不是,”我举起右手,“我向毛主席发誓,我绝没有歧视广大上海人民的意思。”
她的脸色轻松了一点。我趁热打铁,继续消除影响。“有好多事情就是说不清楚。就拿咱们两所学校来说吧,你们向来都是瞧不起我们的,不过你看我也不错啊?”
“哪儿有的事,怎么会瞧不起你们?”说着说着她就笑了,笑容暴露了她的虚伪。
“没事儿,我们都习惯了,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你们更自我感觉良好的了。”
“净瞎说。”她微微蹙眉。
“好吧——”我看着她的模样,决定投降,“就算是瞎说吧。”我靠在河边的栏杆上,望向蓟门桥的西南角,那儿一片红砖建筑若隐若现。
“你一直都在那儿?”
“嗯,本科和研究生都是,毕业也没什么好工作,就留校了。”
“留校很不容易吧?”
“嗯。”
“我听说你们学校有些女生,大四一年就能写出三千万字的专著;每当临近毕业,就有一大群光棍教师能解决个人问题,然后再开学时,那些人又变成光棍了。”
“胡说。”
“我胡说什么啊?”我微笑着看着她,“我有一学俄语的女同学,长得——怎么说呢,近似惨不忍睹,考哪个学校的研究生都考不上,偏偏就去了你们学校。”
聪兰来了兴趣,睁大眼睛看着我。
“后来人家得意地向我夸耀,说面试时那个老教授一见到她,就瞪圆了一双色迷迷的小眼睛。没错,‘一双色迷迷的小眼睛’,这是她的原话。我一想到还有人能对她那样,就难过得好几天没吃下饭。”
聪兰并未像我想象中的那样露出笑意,而是又恢复了一脸严肃,“寒栢,我发现你这个人报复心理极强。没错,或许我们瞧不起你们学校,可那是历史原因造成的,我们不要归咎于个人好不好?那值得你对我们进行恶意的人身攻击吗?”她喘了口气,瞪圆了眼睛,“你和我说这些,是想暗示什么吗?”
这下玩过火了,我连忙举起右手,“我向毛主席发誓,我真的没那个意思,这不是好玩吗?”我说话的声音越变越小,就像一只漏了气的气球。
人们常说,初恋是美好的。我只有那一次,没办法比较,不知道算不算是美好。
前面就是健翔桥,我把车转向向右的匝道,驶入八达岭高速。过了下坡,右前方就是建德花园。大多数人都已经入睡了,只有零星的几盏灯火,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鹏淡淡的笑脸。此时的他,孤寂地长眠于九公山下,是否还记得这人世间的烦嚣。
我在建德门桥下调头,路边就是马兰拉面。我忽然饥肠辘辘,这也难怪,晚上一点食儿也没吃,只是喝了一瓶酒。看着耀眼的灯箱招牌,我抑制住停车的欲望。时间太晚了,家里的冰箱应该还有些吃的,胡乱对付一口就好了。
前行几十米,我将车开进路边的加油站。我接过工人递过来的晚报,把加油卡交给他,吩咐他把油加满。
借着车厢里的灯,我胡乱地翻着晚报。很快,一个标题引起了我的注意。“京味特色文化消失得不够快?”这是一篇短评。的确,老北京都消失得差不多了。我看下去,原来文章说的是北京的地名。有一些人大代表表示,北京有一些地名让人不舒服,排在第一位的是奶子房,后面还有菜市口、造甲村、黑庄户、小西天、祁家豁子、大北窑等等,那些代表说,总体感觉,北京的地名“村”、“庄”、“坟”比较多,语言上不够美化,实际上也不能够让人了解确切位置。
看到这儿,我不由得笑了。我加油的地方就叫祁家豁子,用了几百年,也没见谁说不好,也没有因为名字耽误什么事,这帮人民代表,纯粹是没事闲的。有这时间,管点正经事该多好。
油还没加完,我耐着性子继续往下读,敢情这作者比我还愤青,不仅痛斥了这些不干正事的人,而且把它上升到保护京城传统文化的高度。“北京从来不是保守的,北京从来都是开放的。多元、丰富、从容,从来都是北京的文化传统。”“如果有人不知道奶子其实就是动物的乳汁,那他真应该为自己的无知而脸红,最迫切的是应该赶紧回家好好学学中国历史、北京历史。如果有人更进一步觉得奶子二字只能让他联想到丰乳肥臀,那也许——”
我看不下去了,这个人也有点过了,编辑怎么这么不和谐呢?我苦笑着摇摇头。接过油卡,我发动汽车,转出加油站不远,我拐入一条小路,紧接着驶入一个大院,把车停在路边。
这是中科院地球所的家属院,我的车就放在这里。与放在小区地下停车场相比,每月可以节省一笔停车费。反正我的车上有警徽,谅也没有什么贼敢惦记。
我斜着穿过小路,走进自己的小区。门口的保安认识我,向我点了点头。我继续向前走,终于看到了大堂的灯光。昏黄的灯光让我感觉到一丝温暖。
用门卡打开大门,我走进大堂。一部电梯停运,另一部正停在二十三楼。我按下按钮,电梯一路向下驶来。
我向后退了退,眼睛盯着那不断递减的数字,联想起几天前的丑闻,近乎无地自容。
电梯稳稳地停在一楼,门缓缓地打开。我刚想迈入,发现里面有一个人,于是退了出来。
我等了一下,却发现那个人根本没有出来的意思。我抬头看向他,心中蓦然一惊。那是一个枯瘦的老人,尤其是脸,简直就是皮包着骨头,一双眼睛呆滞无神地望着我。
我一下子想到了上午去过的九公山,想到了鹏的那些邻居。我皱起眉头看向老人,他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手指慢慢向里勾,示意我进去。
我紧紧地盯着他,头皮发麻,刺骨的冰冷顺着后脊椎向上升腾。不由自主的,我迈进了电梯,就在我刚进入电梯的一刹那,“啪”的一声,电梯门合得严严实实。
“你到几层啊?”老头儿突然开口讲话,声音阴森森的。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按按钮,电梯还停在一层,我侧过身迅速地按下“18”,然后依旧紧紧盯住老头儿,他的眼神仍然呆滞无神。
电椅稳稳地上升,我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我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到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
“想抽就抽吧,没事儿。”他张开嘴,露出一口白牙。一瞬间,我头脑里闪过《Moonlight》的剧情,还有“vampire”这个词。
“我——我出去再抽。”我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暗中握紧拳头。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电梯终于停了下来,电梯门在我的背后缓缓开启,老人快速地向我移动,速度超乎我的想象,我定在原地,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