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求助似地看着老大，老大向他们挥挥手，不耐烦地说，“都吵什么，又不是给你们找媳妇，别烦老五。”然后他一脸真诚地看着我，“老五，这事得凭你的感觉，如果你觉得行，那就是行。不过，”他看了看老三他们，“我也想啊，除非那个女孩儿特别优秀，你小子真动心了，不然，还是算了吧。”

那个女孩儿并不特别优秀，我也只是稍稍动心，所以那事就算了。

哥几个激烈反对的原因无他，只因为她是河南人。

那时候，至少在北京，河南人的名声不太好。要说具体事，没几个人能说清，但大家人云亦云，社会的氛围就是如此。

现在我们都明白了，河南人没什么不好的。这个世界上哪儿都一样，都有好人，也有坏人，河南人，真是倒霉了。

我离婚后的某一天，我们哥几个又聚在一起喝酒。那时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没升官没发财的，也都被老婆管得紧紧的，我们能聚在一起，那是难之又难。那次聚会，只有一个主题，就是我的离婚。大家为了安慰我聚在一起，我很温暖。

当最后我们都喝潮的时候，老三紧紧攥住我的手，老泪纵横。“老五，哥几个对不住你啊，如果当初我们不拦着，没准儿你小子现在幸福着呢。”

“没事，没事，那都是命。”我赶紧拦住他。

“这样吧，”他拍拍自己的胸脯，“你看我们家三口人，你要哪个？都行！”

我错愕的目光中，老三继续语重心长，“老五，你看啊，我家女儿才三岁，就算你能等，当哥的也心疼你啊，哪能让你等二十多年呢，那样的话，你的宝贝不得生锈啊？”老三看看其余的哥几个，大家都缓缓点头，于是接着说，“就你嫂子和我，选一个吧，选上谁，我们都嫁给你。”

我感动得眼泪汩汩的，抱住老三，哽咽着说，“真是好兄弟，嫂子咱就不祸祸了，你跟我走吧。”

哄笑声中，我接连喝光了两瓶啤酒。我记得有个朋友曾向我吹嘘，他七秒钟就可以喝下一瓶啤酒。我不知道如果连喝几瓶，他是否还能保持这个速度。我的酒量还算可以，但是不太适合喝快酒，我咽了咽从胃里上涌的酒意，把手伸向第三瓶酒。

“头儿，加油。”黄勇坏笑着。

我轻轻地笑笑，将酒瓶放入嘴里，闭上眼睛，仰起头，苦涩的液体带着泡沫，一点一点涌入。

“嫂子，咱们错了，这酒是常温的，咱们要冰的就好了。”刘旭说得很大声，有意让我听到。

这个家伙，唯恐天下不乱！我皱皱眉，差点呛到自己，连忙停住。

“不能停啊！”刘旭眼疾口快，“不然就不算数了，嫂子就得把你按到水里，让你会一会你家——”她没再说下去，笑得眼角都渗出了眼泪，她用纸巾擦了擦，然后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我斜睨了她一眼，一鼓作气把剩下的酒喝完，用手抿抿嘴。

“嫂子，我喝完了。”

“行，还像个爷们。”嫂子的话把众人又逗笑了。

我点着一根烟，压抑着酒意，目光在众人的脸上逡巡着。刘旭继续做无辜状，张志淡淡笑笑，把头转了开去，黄勇和董浩还是小崽子，最后我盯住了王成刚，我满腔的怨气急需一个发泄的管道。

“刚子，这回你可是立了功了。”

“哪儿的事啊？头儿，您可别捧杀我。”看到皮笑肉不笑的我，王成刚心生警惕。

“谦虚啥啊？”我看看大家，“是不是？”

不相干的人知道好戏即将上演，纷纷跟着起哄。

“刚子，给我们讲个段子吧，大家都知道你肚子里有货，”我温柔地说，“如果不够荤，我就请嫂子把你按到水里去。”

从那天起，“请嫂子把你按到水里去”就成了我们的流行语。

“头儿，您老够绝的啊！”话说刚子比我还要大上五岁，不过我们没大没小惯了。他看到大家都不怀好意地看着他，知道自己躲不过去，就说，“行，我讲一个，我想想，就讲一个古代的吧。”

“古代的好啊，含蓄，有味儿。”黄勇带头鼓掌。

“嗯，故事发生在明代。”刚子开始讲故事。

明代，据说是中国历史上最荒淫无耻畅谈床弟之事的朝代，但是我翻了几遍《明朝的那些事》，也没看到更多的端倪，看来当年明月那厮只关注了那些要饭的后代，关注了国家大事，根本就没有好好领悟和谐社会的真谛。

“话说新婚大喜，小两口从床底下拎出一个听房的，恼怒他坏了自己的大事，五花大绑将其扭送至县衙门。这县太爷想必是个司法改革的先行者，别出心裁地决定让听房者当晚到自家的卧室去听一听，如果能听出名堂就放了他，否则课以重罚。”

听到这儿，我突然对刚子肃然起敬。这个故事我听过，很久以前，大概读高一的时候。

别人的情况我不知道，照我自己的经验，大概初三、高一那两年是我最为叛逆的阶段。所谓叛逆，大家可能都差不多。我的初中和高中，都是在六十七中读完的。我们学校之所以声名远播，绝不是学校介绍里提到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词汇，什么“位于中关村科技园西部，著名的皇家园林旅游区颐和园和香山之间，东临颐和园，西倚玉泉山，环境优雅，地杰人灵”，更不是因为那些“精神文明校”、“绿色学校”、“科技先进校”、“艺术传统校”的招牌。

真正让我们学校出名的，是八十年代全北京的中学生都知道的一句顺口溜：

六十七中，破咕隆咚，破桌子破椅子破电灯；

六十七中，门儿朝北，除了流氓就是土匪。

这句顺口溜的起源无人能查清，但全北京上百所中学，光荣上榜的只有四所，自从我迈入校门的第一天，听到这段顺口溜，我就一直对这个看起来破败的母校心生敬畏。

六十七中一码儿平房，乍一看就像个兵营，事实上，开学一个月后，当熟悉了周遭的环境，所有的同学都一致认定，学校的前身肯定是个兵营。

我的同学，基本上都是大院子弟，当然我们这些大院和复外的那些大院不同，与他们相比，我们的大院要小得多。学校周围，是总参三部、国防大学、军事科学院、中央党校、国家安全部、309医院，还有中国林业科学院。我们这些人，对兵营从不陌生。

也许是这些单位没有和海淀区搞好关系，被这些单位环抱的学校竟破败不堪。

我记得上学的第一天，好像是下雨。淅沥的秋雨不大，我连伞都没打。沿着颐和园的外墙由东向西到北宫门，走进一条宽宽的胡同，经过一个古色古香的石拱桥，再往前就是红山口。这是个丁字路口，路的北面有一座不高的山丘，锗红色的山崖和墨绿的松柏交映成趣，假如那是一种趣味。看到那无处不在的墨绿色的柏树，我摇头苦笑——我的名字，在新的学校，又会有什么新的际遇？

我的姓，本来就不多见，再加上个异体字的名字，总会受到别人的关注，然后就会有一些善意和不善意的绰号。我曾经困惑、迷茫，也曾经怪罪自己的父母，不过好在早就习惯了。

锗红色的山脚下，就是我的母校，我度过了六年学习时光的地方。

学校的大门，就是个简单的铁栅栏门，旁边竖挂着一个长条形的牌子，上面白底黑字，写着校名。走进大门，右手是一个自行车棚，它的北邻，是个巨大的煤堆，煤堆的对面，是一排平房，那是我们初二时的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