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阿东鼻子上的管子已经去掉。
阿声站在阿东病床前,一直看着他。
阿声心里有很多话想对阿东说。
可阿声一句都说不出来。
阿声心里念着:东哥,你快点好起来!
阿东的样子还是那么英俊,躺在床上,尽管闭着眼睛,还是那么好看,那么的有吸引力。以前很多的夜晚,两个人睡觉,阿东睡着了,阿声没睡就侧着身静静看阿东的睡像。有时候,阿声禁不住会主动亲阿东,阿东被亲醒了。阿东问什么东西掉在他的额头上,阿声说是天上的星星掉了。常常这样,两人又嬉闹一阵才相拥入睡。
这样的日子没几个。
如今,阿东闭着眼睛,躺着。
阿声真想去亲一下,就亲额头,然后对阿东说天上的星星掉了。
然后两个人又有说有笑。
然后阿东好了……
阿声心里难受极了。
有口气堵在胸口,他怎么吐都吐不出来。
不知道站了多久。
阿东的母亲和秧子走进来。
阿东的母亲黑着脸,让阿声离开。
阿声说自己想跟阿东说说话。
阿东的母亲把阿声拉住,往门外送。
阿东的母亲说:“你走吧!别又给他招来啥事儿!”
阿东的母亲强按住怒火。
阿声看得出来,阿东的母亲怨恨自己,是极度的恨。
阿声还是说:“我给他说会儿话!我说了他可能就醒了。”
阿东的母亲说:“你以为你是神仙啊!你走吧!”
阿东的母亲后面那句,大声极了。
阿声脸一红,转身就走。
阿东的母亲看阿声走便走了进去。
其实阿声没走,躲在拐弯处,远远朝病房这边看。
阿声看不到阿东,只看到阿东病床的两个床腿,还有白白的被子。
可阿声愿意这么看,看得塌实。
再来一次,是第二天。
这天。
秧子打饭回来,在门口那个拐弯处看到阿声。
秧子不想搭理阿声,从阿声旁边走了过去,然后又走回来。
秧子对阿声说:“我妈不在,你进去看看吧!”
阿声感激秧子。
秧子的话落音,阿声飞奔进去。
秧子说,阿东这冬天一直换药,肚子缝了几针,肩膀那块缝了一大溜,都是针口子。
阿声听秧子这么说,心里难受得无法言喻。
秧子说:“你有啥话你快说,我妈呆会就来。别给她看到了,她心里巴不得拿刀砍人呢!”
阿声点头。
秧子坐在一边,不再招呼阿声,自顾地吃东西。
阿声在病床前蹲了下来。
还是一如以前的看,静静的看阿东。
很久,秧子吃完饭,又把饭盒洗好回来了。
阿声还是这样看着阿东。
秧子不自在地看看周围,然后走到阿声旁边,说:“看也看够了,有话说话!”
阿声头转了过来,问:“姐,东哥要是醒了,他会恨我吗?”
秧子嘴巴一抿,没答。
阿声勉强笑下,自嘲。
阿声把头转向阿东这边。
阿声小声地说:“东哥,我又来看你了。我每天都来,一有空我都来的。尽管我不能天天在你身边晃悠……”
秧子拍了拍阿声的肩膀,眼睛闪烁不定,对阿声低声说:“这些话别往这儿说,人多着呢!”
阿声尴尬又一笑。
阿声接着说:“东哥,我每天都记日记,这几天我会把你的情况都记在里面。等你醒了,我再给你看!我……”
阿声说不下去,喉咙卡住了。
阿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每说一句话,那天出事的情景就映在眼前。
秧子见阿声不说,便要阿声赶紧走。
阿声就蹲着不动。
最后,阿东的母亲来了。
阿东的母亲见到阿声,一肚子的火往外蹿。
阿东的母亲也不顾自己在病房,一把拉住阿声。
阿东的母亲说:“我叫不要来了!你们算个狗屁哥们兄弟!你兄弟都死了,你还看个啥!你给我走!走!我们家西东好了也不和你做兄弟!你瞧瞧你那样,能出个啥好事,你赖我们家住那么久我不说了,你说你要走你就走,你看到那杀千刀你也不躲,明明存心害我们家西东!你存的啥心啊你!你滚!滚!”
阿声被阿东母亲又是推又是掖。
阿声推到门口,手拉住门框不肯走。
阿声恳求道:“伯母,我就看看东哥。我对不住他!”
阿东的母亲说:“你对不住的人多了,你害死了他!”
阿声抓住门框不肯走。
阿东的母亲说:“有你在这里,我们西东是好不起来了!你走!”
阿东的母亲情绪很激动。
没一会儿的工夫,门外围满了人。
阿东的母亲见人多了,更加愤怒地骂阿声,搬出做狗肉店生意失败的事,又搬出阿声住她家怎么怎么无赖,又说阿声怎么招揽祸端……说许多许多,这些祸端好像真的阿声带来的。
阿声就听阿东的母亲在骂。
阿声知道阿东的母亲发火全都是因为阿东一直没醒,拿自己出气也是应该的,再说阿东的母亲没说错,这些祸端都是自己惹出来的。
阿东的母亲使劲的骂,秧子拦都拦不住。
门口围观的人纷纷指骂阿声,骂阿声是畜生,骂阿声不是人,连猪狗都不如。
于是。
医生来了,把人遣散。
阿东的母亲不依不饶,骂声不断,医生劝说也不止。
后来,秧子对阿东的母亲说:“妈,哥出了这事,阿声也不希望的!你别骂了,看谁谁难受。”
阿东的母亲说:“你咋知道他不希望?他合伙做生意的钱没了,心头记恨!”
秧子一时答不上来。一会儿后,甩头说:“你要骂就骂吧!我不往这儿呆了!”
秧子说完要走。
阿东的母亲见秧子生气,就止住了话。
阿声站了一会,觉得很无趣,就走了。
走的时候,秧子跟上来。
秧子对阿声说:“你以后别来了。他要是好起来,我告诉他,叫他找你去!医院这地方可不是家里屋里,随便你咋的闹咋地说都行!”
阿声明白秧子的意思。
阿声点头。
阿声说:“我不来,我远远的看行吗?”
秧子说:“你就是跑去他面前看我也管不着。你为我们家想想,你这算啥?你们俩谁媳妇儿谁男人啊?今天看我妈闹,我知道她这样骂你没理儿。你说谁家出事了还有好心情给你说话呀!我哥出事后,我妈没睡一个好觉,天天哭!你再来,我妈还不得加倍的难受?”
阿声默认。
阿声说:“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来?”
秧子想了想,说:“都不要来了!”
阿声愣住。
秧子说:“你一来就吵,他能好起来?医生说他伤得严重,需要休息。”
阿声说:“我明白,姐。以后我不来了!”
146
一九八九年九月一日。
今天是第七天。他没醒过来。伯母虽然骂了我,我心里也难过,可我不怪她。东哥,你为我挨这一切,我现在为你挨的只是小小的几句骂声,算什么?我也知道姐担心些什么,怕别人说我们的闲话,她不赞同我们见面,甚至在一起,现在她也不反对,我能感觉得出来,姐是个好人,真的是个好人。看到姐伤心,看到伯母伤心,尽管我是多么的想去看望他,可我不能!如果我再去,世界真的乱了。我就怕下次再出现在他面前,我会控制不住自己跑上去抱住他,我怕我会大哭,会做一些不理智的事情来。姐今天跟我说那么多,我想想也对,他需要好好休息,我真的不应该再去打搅他。
可是,我无法从他那里把自己拔出来,不知道是我陷入他的心里还是我陷入他的心里。就好象红军过草地掉进沼泽一样,越挣扎你陷的越厉害越深,而我似乎是陷进去的,又似乎漂浮在上面。
我很想对他说这样的感觉,一但出现在那个白灿灿的地方我心里就害怕,抓不住安全感的害怕。不是怕医生,不是怕医院这两个字,而是怕那些白,白得空洞的白。姐让我说话,我就想跟他说我心里是想他,弯了好几弯都没有办法说出口。即使这样,姐也认为我说得太暴露了,我也赞同,终止了话。其实我想,如果我们两其中有一个是女的,就不会这样,至少不会有什么话都禁忌。现在我彻底第明白,我和他只能活在夜里,是活在夜里乱蹦乱跳的野鬼!有的时候是鬼火,有的时候什么都不是,飘呀飘,吓了别人,也吓了自己。
今天我心里恨起我妈来,我妈为什么要生下这么个我,为什么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或者是女人!我还恨他妈,他妈为什么也要生下这么一个他,为什么不是一个正常的他或者是个女人,如果不是现在这样,会有这样的事情吗?我们认识,我们一起生活会这么艰苦,这么累?我觉得,上天对我太不公平了,它在天上睁大了眼睛看我们表演,看我们日夜鬼人不分,看我们撕心裂肺的挣扎,它还会在我们的心里大声的嘲笑,我甚至能听到老天的嘲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