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情好恶喜怒，所有隐藏在惯常笑面下的不良情绪，我全都能敏锐地察觉。那对我来说，就像是雪地里的一点枯枝或傲梅，是什么颜色看一眼就能清楚明白。

人与人相知的奇妙之处便在于此。故事中常说人有半身，像是左手和右手、左脑和右脑。一旦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就如同左手寻见了右手一般，彼此灵魂相触好像全是明白和默契。

我跟西姐与彼此就像是半身，一眼下去就能看透肺腑。恰如此时我明白她的心情，貌似有些不太美妙。

可是明明方才还好好的。

我揣度着，莫不是吃醋了？不应该啊，西姐显然不是个小儿女姿态的扭捏之人，带个朋友回来而已，应当不至于。

一时之间，我也没心思计较西姐四天不来看我的事情了。

我给秋山倒了杯水，“秋山，你先坐这玩会手机，我过去帮西姐收拾收拾。”

秋山显然不好意思就这么坐着，却被我强行按下，一个人跑去了西姐身旁。

西姐慢条斯理地，一样一样把东西拿出来归置。不曾扭头看看我，对我突然跑到她身边也不置一词。

我戳戳西姐肩膀，小声问她，“生气了？”

西姐看我一眼，“生什么气？”

我瞄了一眼秋山，向着西姐稍稍示意，接着小声道，“我把朋友带回来，你不开心啦？”

在我的理解里，其实这一间公寓，像是我和西姐的一个爱情温床。原本我们两个各自有家，只是在爱情面前，两个家都各有不合适的方面，都没办法成为我们一起呆着的，共同取暖的巢穴。

我们是两只不敢冲入世俗这场大雨的小兽，只能躲在温暖巢穴里互相取暖，用爱情温暖彼此。原本普普通通的一间酒店公寓，因此被赋予了一层心理上的不同色彩。像是婚姻之于戒指，像是爱情之于钻石，后者被赋予前者的象征意义，于世人眼中便带了些奇妙瑰色，不同于世间其他俗物了。

这么一想，这间房似乎也带着这样的意味。某种意义上，它其实独属我们二人，是私密无比的地方。

西姐勾了勾我的小指，却转身去了洗手间。

我跟了上去，在西姐身后进了洗手间，“咔哒”一声关上了洗手间的门。

下一秒，西姐的吻挟着疾风暴雨裹挟我所有的思绪。现实和虚幻的世界里都只剩下了西姐，独她一个，用强势而急迫的吻放大存在感，从内到外彻彻底底地霸占着我。

好在西姐还记得外面还有个秋山，虽然洗手间是独立出来的，关上门秋山什么都看不到，但西姐还是片刻便放过了我。

这样的时候，我心里居然不合时宜地有些刺激和兴奋。秋山就在外面，在她眼中不过是朋友的我们却在一墙之隔的洗手间里，激烈地接吻。明明是正当的情侣关系，却莫名有种偷情的快感。还夹杂着对这个苛刻世俗的报复反抗，在暗无人知的地方把世俗踩在脚下。

我靠在门上，心底默默对秋山说了声对不起，微喘着听西姐在我耳边用从未有过的愧疚语气，絮絮低语。

她说：“我没有不开心。只是突然觉得，我没有保护好你。”

西姐在我面前的时候，说一不二的时候多一些。考虑到我们的年龄差和之前的关系，她也惯于用霸道的长辈式关怀来照顾我。

除此之外，就是不正经的时候多一些。她这个人，歪理邪说一大堆，越是调笑的我说不出话来，她就越开心。

最少见，就是她示弱的时候。

不管在谁眼中，下属也好，合作方也罢，甚至是家人朋友那里，西姐永远都是强大可靠的。她永远用坚硬的外壳庇护身边的人，没有软弱，也不能有软弱。

只有在我身边的时候，她才会极其偶尔地流露出一点隐秘软弱，不留痕迹，一瞬即逝。

在我这里，她的软弱甚至比最锋锐的武器还更尖利，一点点我都招架不住。只要她软了一点姿态，放低一点的身价，我就溃不成军地百依百从。

一边因为她偶尔的软弱而心疼，一边又因为这少见的姿态既龌龊又隐秘地激动着，这可能是恋人的独特权利了。

不然那些幻想文学里，对外人冷若冰山，对爱人温柔体贴又嘴甜的男主，为什么如此受欢迎。

人人都想要这一份独特，我也是个俗人。

所以此时西姐埋首在我脖颈里，少有地作出依赖和软弱的姿态时，我可耻地心动了。

我毫不吝啬地贡献了自己的怀抱，小声地安慰着西姐：“怎么了？你哪里没保护好我了，我觉得你做的很好了呀。”

西姐仍是不抬头，闷在我颈侧摇摇头，低声道：“我好几天都没来看你。”

这倒是真的。

她这个错误承认的爽快又利落，直截了当地打回了我所有的不快。纵然刚开始我有点埋怨，现在在西姐半撒娇半认错的怀抱里，也早就化成了一滩揉不起来的怜惜和不合时宜的愉悦。

是的，我觉得这就是撒娇，不容反驳。

西姐小声道：“连你的朋友都注意到了，她都知道你身体不好，要来给你做饭养胃。你为了我搬来酒店，我甚至没提前为你想到这些。”

我感觉西姐现在比我还委屈，虽然她说的都是事实，但是我现下一点火都发不出来。她的愧疚借着撒娇一起表达出来，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挥着斧头砍到了樱桃树，但道歉的时候既愧疚又真诚。

对着像孩子一样撒娇的恋人，谁能发得出火来？谁能？！

我不能，我庸俗，我只能继续哄她，伸手揉揉她后脑上的头发，“我知道你忙”

西姐继续道：“对不起，悠悠。”

我大概理解西姐口中的对不起。

在她心里，背德的爱情是漩涡，是沉重的贴身束甲上开出了花，重的不行又不舍得脱去，还要将其遮掩在光鲜见人的衣袍之下。而我，只是一个被她拉着陷入背光之处的无辜者。先爱者有罪，她的罪让她把保护我当成了责任。

大概只有我被保护地完完整整清清爽爽不沾淤泥，西姐才能放下些她的罪恶感，安心地与我相爱。

可是事情不全是这样的。

许多年后的今天，长久以来被西姐保护得不谙世事的我，两只脚都踏进这个沉重的世间，每一脚下去再抬起都满是艰难的时候，才能完全想明白西姐想法里的对和不对。

我们相爱，如果相爱有罪，那我们没有人无辜。

如果相爱无罪，那么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从爱里来到爱里去，同性恋与异性恋一般高贵，我们甚至是这刻板可悲世俗下的受害者，是最应该互相保护以抵抗世俗的。

而不只是，将方方面面地保护我，当成西姐一个人的责任。

只可惜，当时的我并不懂这许多。

只顾得上像所有刚刚坠入爱河的天真小女孩，兀自感动于西姐的保护，享受她要保护我这一事实带来的甜蜜。

趁着西姐埋头看不到我的表情，我抿嘴偷笑了两声，“嗯，我接受你的道歉。”

西姐蹭蹭我，终于把脑袋从我颈侧抬了起来，双手环在我颈后，与我脸对着脸，眸对着眸：“以后我会保护好你的，我秦西说到做到。”

她的目光澄澈真挚，里面是翻涌的爱意，混杂着愧疚和坚定，一股脑地涌出来覆盖包围着我。

躲在卫生间里的几句话，既是我哄了她，又是她哄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