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上依然漫天飞雪。在“幽雪宫”大开的石门前，公孙若陵已在雪地里站立了两天两夜。三日前，公孙归雪练毕功出宫，第二日就带着慕雪复又入宫，只说要在冰窖内三日内分出胜负，不许任何人擅入。若三日内无人胜出，则冰窖石门便会阖上，无人能再打开。此时若陵身上头上脸上都积着雪，也不曾运功避开寒气。几名宫女看不下去，本欲为其打伞，却被若陵制止避开。从归雪与慕雪进入“幽雪宫”后，若陵便站立于“幽雪宫”门口，剪水秋瞳一直幽然地望着大开的宫门，任雪停了又下，纷纷扬扬地落于她身上。

几个宫女担心她撑不住，忙急着告知飞莺。飞莺听了却不以为意，见若陵眼神坚定，只笑道：“随她去便是了！”

两日前，归雪二人进冰窖的那一晚，飞莺将若陵唤至自己房内将一切来龙去脉地告知她。

“陵儿，关于你的身世和柳姑娘的母亲与你母亲之间的纠葛，不管你之前听得是何种说法，多少都会有些偏颇。而今日任姨跟你说的，你要好好听着，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过去发生的事……你的父亲的确是当今的圣上。那时他还只是皇子，因为平乱有功，被封为秣陵王。后来，他为抵御突厥时来侵扰，主动请缨化名黄之陵来西域，结果在一次武林大会上与你母亲一见钟情。再后来，你父亲同你母亲结为夫妇，你母亲才知道你父亲的真实身份。谁料半年之后，太子忽然染疾与世长辞，前朝皇上也因此病重。你父亲为同其他几个皇子争位，便连夜赶回京都长安，再没有音讯。

“当时洄霜师姊……也就是你林姨……同你母亲关系最密，照顾你母亲无微不至。你父亲离去不久，你母亲便发现已怀了你。你母亲满心欢喜，只希望早日诞下你给你父亲惊喜。洄霜师姊便日日守在你母亲身旁，悉心照料。原本你父亲说好，一旦处理完太子继位之事，便差人来接你母亲。可待生下你之后，洄霜师姊下山一打听，原来你父亲新皇登基都已经半年多了，连大婚都举办了。洄霜师姊心中自然以为你父亲不会再来找你母亲。

“岂料这件事说起来又别有隐情。你可知那位沈伏龙？他本是我们的大师兄，从小同你母亲一起长大，心中一直对你母亲爱慕不已。如今见你父亲当了皇帝，便有意同你母亲共结伉俪。伏龙师兄自告奋勇地代你母亲去京城问清缘故，却私下同你父亲密议，愿为朝廷传递突厥的消息，只求以此换你母亲，其间丝毫不提你母亲已生下你一事。当时你父亲才刚登基，天下尚不平稳，以西北尤甚。沈伏龙在西域广结友朋，文才武略皆非一般人可比。你父亲权衡再三，终于忍痛割爱，将你母亲让给沈伏龙。这也是为何你母亲等了一年都不得你父亲一丝一毫消息的缘由！”

若是平日，若陵听到此节必要痛斥男子一番。但此时她一来担心母亲，二来担心慕雪，三又被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变故所累，心中积淀了满满的心绪无处排解，仍是默然无语。她从不曾料想到自己那对男子恨之入骨的母亲，原来之前也曾有过这等遭遇。公孙归雪生性偏执，爱要爱得翻天覆地，恨却也要恨得义无反顾。

“后来伏龙师兄只说你父亲负心忘情，并向你母亲求婚。你母亲心中仍念念不忘你父亲，自然不肯，便同洄霜师姊商议，决定亲自进京找你父亲问个清楚！当时皇宫戒备森严，你母亲千辛万苦才潜入其中，不料恰看见你父亲与柳贵妃月下当歌，顿时心生怒意，便欲复仇泄愤。你母亲自幼行事便同别人不一般，此时也生出一个离奇古怪的念头。以为你父亲弃爱忘情、离她而去，她也偏要让你父亲也尝尝被心爱的人背叛的滋味。更有甚者，这背叛还绝非为一个男子，而是为一个女子。

“你母亲假意还念着旧情，设计留在柳贵妃处。当时柳贵妃肚中怀着柳姑娘，你母亲便对柳贵妃悉心照料，关怀备至，施出浑身解数来讨她的芳心。柳贵妃才貌出众，在当时最受宠，却偏偏被你母亲打动，决计为了她而守身如玉，将荣华富贵皆抛开。待她生下柳姑娘之后，本欲让你母亲带她离宫，却不想此时传来了你母亲原来是‘幽雪宫’少主的传言。”

若陵听到此节，便知道那个柳姑娘就是慕雪。她虽然早已猜出柳贵妃同自己的母亲之间必然有些纠葛，但未曾料想竟是如此开始。若这么说，该是母亲负了柳贵妃么？

“没想到你母亲离去之后两年，柳贵妃竟然再不肯让你父亲碰她一根指头，还坚持为自己新生的女儿取名慕雪，以表爱意。你父亲得知此事之后，几乎欲手刃柳贵妃和你母亲。你母亲赶到天山，遇见了你外祖母。花了两年的时间，终于练成了那套‘比翼双飞’的武功。她又偷偷潜入京城，想伺机将柳贵妃带出来，给你父亲致命的一击。可等她再次潜入京城，才闻知柳贵妃两年不肯服侍皇上，而皇上欲赐她一死之事。

“若按宫中规矩，柳贵妃此举绝活不了那么久，但你父亲为了留她引你母亲回来一同除去，才有意放任她多活了两年。你母亲此时心中对柳贵妃愧疚难当。她之前只不过利用柳贵妃打击你父亲而已，而在那一刻，她方才对柳贵妃生了真情。所以，她虽知你父亲设了鸿门宴请她入瓮，却仍是拼死一搏地去了。当时柳贵妃险些喝下你父亲赐的死药，被你母亲救下。接下来，就是你母亲大闹长安，愣是把柳贵妃劫出宫去。

“论理，你母亲之前的武功并不及你父亲。但因为你父亲登基后三年中都因忙于政事，而武学上却无进术，难免也荒废了一些。而你母亲又借‘天山雪莲杯’习成了‘比翼双飞’，武学修为远胜旧时，所以竟让逃出宫来。可她二人突出重围时，柳贵妃为了救你母亲挨了一枝毒箭。你母亲虽然带她去寻医，但宋神医却因她们是朝廷要犯而不肯医治，柳贵妃便在宋神医处香消玉殒了。

“你母亲带着柳贵妃的尸体，奄奄一息地回到西域，本欲带着洄霜师姊和你上天山重开‘幽雪宫’以避开俗世。可没想到，伏龙大师兄同吴剑墨等人居然挟持了你同洄霜师姊，逼迫你母亲交出‘比翼双飞’的武功秘籍。你母亲去时，洄霜师姊更是因为保护你而被那群人折磨成重伤，奄奄一息。你母亲自是不能咽下这口气，心中因痛失柳贵妃而郁结，又因被伏龙大师兄出卖而怨愤，加上自己最亲密的师妹被迫害。那日一战，便下了毒手，将天山蛊毒种在了伏龙大师兄的身上……”

“后来，师父不明就里，将你母亲唤去问罪，却又被西域那些被吴剑墨挑拨的武林人士暗算，企图得到‘比翼双飞’的秘籍。乘此时，另一匹人在吴剑墨的带领下，突袭了洄霜师姊的住所，杀了病恹恹的洄霜师姊，再次将你劫去。再后来，你母亲亲自寻着了那些人，用了最恶毒的手段，终于将你救回。到那时，因为小人造谣生事，你母亲在江湖上的名号已经差到了极点。天山‘幽雪宫’更是被视为邪魔歪道。

“你母亲却不在意，将你和我都带了来，教授我武功，重整‘幽雪宫’……你母亲告诉我，她在冰窖里放了三副棺材，一副盛柳贵妃，一副盛洄霜师姊，还有一副是为她自己留着的，留到柳贵妃的女儿上天山来杀她。所以，她上天山之后，只下去过一次，就是去教授柳姑娘无辜的。所以，陵儿，无论这次是谁胜出，你都不可以忌恨她，因为这是她们之间的恩怨，明白么？”

若陵习惯地点了点头，眼中含泪，这一次究竟是为柳慕雪流泪，还是为母亲流泪，她已无可分辨了。但……

“为何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才行？莫非没有其他排解的方法么？”

任飞莺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母亲不是也说过么，天底下能杀她的、有资格杀她的、终归该杀她的，只有柳慕雪一个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死在柳姑娘手上，好偿还她欠柳贵妃的一切。她活到今日，也是为了这个愿望。她的心早在柳贵妃死的那日就已经荡然无存、随风而去了。若柳姑娘杀不了她，她也不会独活着，必定会殉情的。所以，陵儿……”

飞莺说完，本欲抬手去抚若陵的云鬓，却被若陵避开。飞莺一时尴尬，收回僵立在空中的手，叹了口气，道：“陵儿，任姨也知道，你母亲和我把本不该你承担的事加于你的身上，的确对你不公。但你母亲的情仇却也是非常人能忍受的，所以也望你谅解你母亲的所作所为。”

若陵无言地点了点头。若是没有人出来的话，就是柳姑娘输了；若是有人出来的话，那个人只可能是慕雪。是这个意思么？

飞莺虽然知她心中备受煎熬，却不得不继续道：“还有，陵儿，你母亲让我告诉你，不论她同柳慕雪哪一个胜出，你都不可以再下山了。你同我，还有这些宫女们，必须从此守在这天山上，直到死！”

若陵惊异地抬头看飞莺，却见她一脸无奈的苦笑。泪水停在了脸上，双腿似乎要支撑不住身体，可心已经麻木不仁，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打击到她的事了。

“我知道了，任姨！”平淡地吐出这几个字，若陵踏着风雪，在“幽雪宫”敞开的门口一直站了两天两夜。

这是折磨么？

这是自残么？

这是绝望么？

这是……

这只是心痛，心痛欲死！

等站到第三天，若陵的脸色几尽苍白，下嘴唇被咬出血来，一双眼眸片刻不离地盯着那个洞口，会出来么？会有人出来么？还是……最糟的结果？若陵微阖上双眼，原本以为麻木不仁的心脏居然也会跳得那么快，那么激动。她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希冀，都在祈求，都在呐喊。睁开眼眸，只见一个蓝衣女子摇摇晃晃地从山洞里出来，似乎已经力竭神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