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看,圆目这个人这件事已全退出我们的故事了,我和吉儿一如往昔如胶似漆,但我隐约觉得吉儿对待我的方式有了些变化,或者说我那次不告而别给她留下一点阴影,比如,她睡醒了见不到我便会奔出来四处找我,看见我才松一口气说,君我以为你走了;如比,无论什么事,我不大乐意做的她绝不勉强,不似以前般死乞白赖一定要我做;比如,她会对我说“对不起,是我的错”。前者还好,后者会让我觉得我们的距离拉远了好多,我以为无论如何我们是无须说对不起的。有一次我忍不住对她说,别什么事老揽上身说是自己的不对好不好?吉儿思忖良久,扬着脸看着我轻轻地说,我以为肯卑微的人才是懂爱的。一句话就让我咽住了,再无言。如此说来我不懂爱,她懂,是么?我们之间因为我虚长两岁,她爸妈便常说我是姐姐什么事多担戴着,加上自己向来觉得对女子必须体贴体谅,也认为对吉儿细腻体贴温柔是很应该的,无须别人提醒,如果说吉儿主动认错是她对我的体谅的话,我却觉得自己很无理取闹,不然她何以要频频道歉?我决心改变吉儿这种想法、做法。
我拉着她的手说,吉儿,我不要你道歉,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我只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觉得那是错,即便是错,你该知道我不以错为错,你不也说了在我面前总是为所欲为的么?那你便一如往常好了,我不爱你的委曲求全和小心翼翼,那让我觉得自己很混蛋。吉儿用手摸着我眼睑,好凉,好舒服,说,我只是觉得不能老委屈你,不然你会很快厌倦我。我拉着吉儿的手放在嘴边亲,大拇指,食指,中指……,十个手指亲遍了,粲然一笑说,我喜欢纵容吉儿。吉儿偎依着我,无声地笑了。
参加工作这么久,在为人处事方面吉儿还是有一些明显变化的,她不再如读书时率性,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现在奉行“厚积薄发”。好在这种厚积薄发不是用在我身上,我于是有几分庆幸,要知道为了生活我们有时会给自己穿上盔甲,不分白天黑夜,不分亲疏厚薄,练就了那虽则遍体鳞伤却也刀枪不入的本事。我不能要求她一如以往那么无邪,其实这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况且,她改变的时候我何尝不是改变着?所以,我们是互相体谅的。晓双偶尔和吉儿通电话也会提起我的变化,她们相同的观点是我比读书时改变了很多,但具体是哪方面又说不清楚,吉儿只说,君不如以前那么强烈了。我摇摇头,深知自己不是不如以前强烈,只是学会掩饰自己的情感,尤其是对吉儿的情感,当发现自己对她的依赖日深的时候自己也惊惶失措。
我和吉儿的角色正逐渐改变,以前我对她百依百顺,有求必应,现在是她纵容我多一些;以前我常背着她在屋子客厅乱转,现在是她背着我满屋乱撞。这种变化还是晓双回来的时候一针见血地指出来的,我和吉儿闻言相视,莞尔一笑,从心底里认同了晓双的想法。我是乐意这种角色的转换的。
一般的,我们一个月会见两次面,时间都是周末,通常是我去她家,偶尔她也来我宿舍,我在公司是部门主管,相应的宿舍配套设施也还不错,最主要是自己住着个一房一厅的房子,没有外人打扰,方便和吉儿缠绵。每次吉儿来之前我会好好搞卫生,洗床单枕头套什么的,一则干净些,二则可以流下她的味道。等她来的时候总坐卧不安,焦急万分,既想她快些到又怕她开车太快,催促完了又让她开慢点,她在电话里笑着问我:你究竟是要我快些到还是慢些到?我哑然失笑,自己真是个矛盾综合体!
吉儿说,她最幸福的感觉便是抱着我后用背部用力地关上门,她说这个拥抱和关门让她感觉可以开始为所欲为了。我划着她的脸揶揄说,怎么,别的时刻便不幸福么?吉儿吃吃地笑着说,当然不是,这个幸福是所有幸福的开始。我们又开始了一番打闹。吉儿知道我怕冷,冬天会先暖了被窝等我去睡,夏天我怕热,她便会给我准备爽身粉,我动则浑身是汗,一天要冲几次冷水澡,吉儿不给我冲太多冷水澡,用冷毛巾给我擦身体,我夺过毛巾死活不给,她拗不过悻悻地说,还怕什么?你的身体我还有什么没看过?我脸上一热,拿着毛巾捂着脸说,就不就不,大白天的!吉儿忍俊不禁笑着说,白天怎么了?白天才好!我当然有所坚持,吉儿恨得牙齿都磨损了几个也没办法。
通常早上我比吉儿早起,洗脸刷牙完毕再“请、哄、骗、求”她起床,她总是伸个懒腰等我把她抱起来,给她穿衣,她去洗刷了,我便给她冲牛奶,完了再一口口地喂她,喂完了把她和我的眼镜镜片擦干净,给她戴上。她直到戴上才问,你刚刚在给我擦镜片么?我说是啊,怎么了?吉儿便腻在我身上说,我们在一起的每个早上你都这么给我擦镜片么?我想了想,点点头说,几乎是。吉儿叹气说,我怎么才发现呢?
我倒不爱告诉吉儿我习惯为她做什么事,给喜欢的人做一些事,并不能用“为”字,因为做的时候快乐的是自己,并不完全为了对方。我以为经历了空间的考验、圆目事件的平息,我们可以一路从容走来,延续相见欢,以羡煞旁人的方式过上快乐的日子,谁知,这是只是风雨前的宁静。这样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那个夏天的午后我坐在电脑前、吉儿的腿上听歌,吉儿让我对着她耳朵唱歌,我唱了《直到世界末日》,才唱了几句她便和着,我唱完“你爱我吗?”后她也唱“你爱我吗?”,我笑着不语,用食指刮她的鼻子,她笑着把脸埋在我胸口,那会吉儿的妈妈、黄老邪叔叔的老婆、阿姨她站在吉儿房门口剔牙,微笑着看我们打闹,忽然嘴里就轻轻吐出一句足以让我们五雷轰顶的话:你们这两个同性恋。
电脑里的歌曲还在唱着,阿姨的声音也不大,但我和吉儿都非常清晰地听到,我一下就跳起来,失声地问阿姨说,什么?什么同性恋?同时,有一种叫恐惧的东西侵袭了心脏,感觉好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阿姨笑笑说,你们两个相好的程度真象别人说的同性恋。呵呵,好啦,你们玩吧,我去午睡。
阿姨走了,我回头看吉儿,她呆若木鸡满面紫涨,我想起阿姨刚刚说的那三个字,吓得用颤抖的声音害怕地叫着,吉儿!吉儿抬头看我,满脸哀怨,那平日颦着一弯秋水的眼睛满是迷雾,相信她的心里也不比我好过。在吉儿眼里找不到安慰,我傻站着越想越害怕,同性恋是什么东西?就是那年校园里同层宿舍被人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嘲笑讽刺的那两个女子么?我才不要做那样的人!我激动地嚅着嘴想说点什么撇清我们的关系,努力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那样,吉儿依旧一言不发坐在电脑前,我僵硬着身体站在门边靠墙的角落,我们两个不知道各自想了些什么,总之,气氛凝结着难言的压抑,两张原本生动的脸如今正死气沉沉,脸上有绝望的、哀伤的痕迹。
阳光投射在窗上的影子渐渐西移,《直到世界末日》反复唱着,唱得我心烦意乱。我很难把我们和阿姨说的那三个字联系在一起,我打心眼里排斥它——这怎么可能?!几年前在宿舍里和阿蔡、小凡、跌打师傅她们谈论同性恋,因为事不关己便也表现出极大的理解,甚至对她们说一切皆有可能将来我们中间有这样的人也未可知,谁知当日一语今成谶——虽然不愿意,我在心里还是悲哀地承认了这个事实。回想这些年相处的点滴,我深知这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多年来,我们相好日深,既有刻骨铭心的爱恋又有无心的伤害,不管以任何方式存在和表现,全都为了爱。这个事实我刻意回避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一直不多看不多想只肆意享受,终于,谜底有揭开的一天!要说是猝不及防那也不是事实,事实是我心里一直有隐忧,每每看见吉儿天真无邪的笑和不避嫌疑的举动,便也渐渐被她感染,只是随着她的快乐度日。我从不知道吉儿怎么想怎么看,我们从来没有就这事做过交流,我不知道她是否有过怀疑和踌躇,是否有过挣扎和犹豫,我不知道,我一直不知道。假若让我拿这个事去和她讨论,我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既然不能面对,我们逃我们避我们躲,还不行么?可是我们能避到什么时候,能逃到哪里?
我自顾自地想了很多,却不知道如何和吉儿交流,吉儿抬头看看我,故作轻松地说,君,妈妈真会开玩笑。
我怔了怔,开玩笑?吉儿认为这只是一个玩笑么?如果这只是一个玩笑,那敢情太好了,开过就算了,没有后遗症,没有隐忧,更谈不上忧虑。如果吉儿一定要认为这是个玩笑,我也是乐意这样配合、认为,权当是一个不大好笑的玩笑。或者,真是我多虑了?对于感情事,我原本就是一个迟钝、不会面对的人,总想着逃避,实在避不了便快刀斩乱麻斩了罢,如果要逃避,我的本事比吉儿大,她要如何怎样我都可以配合。那么,以后怎么样,我不想计划,也不敢多想,就这样罢,能持续多久算多久,能快乐多久算多久了。可是,我们都忽略了一点:逃避、掩盖、否认并不等于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