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找那些人了,成不?”何飞转过身去,和身边那个人面对面,“你要是觉得不够,随时可以这样……”他找到项磊的手,放回到那片山丘,“可又有什么意义呢?”
何飞一放手,项磊的手就跌落到了床上。
“你这样,那些人迟早都会害了你。”
何飞想了想,捧住项磊的脑袋,照着应该是额头的地方亲了一下。
“睡觉吧。”何飞说完,调整了一下睡姿。闭上眼睛之后,又伸出一只手来,放在了项磊的腰际。
“做兄弟……当然可以。”项磊忽然说话了,声音很低,“可我真不能找一女的作挡箭牌。我要是再也不去找那些人了,你能再也不去找女生吗?”
“操!”何飞压根儿想不到项磊会这么说,“这是你的条件?”
“这不是条件!我知道你做不到,同样,我也不过是……凡夫俗子一个。”
“没人能害到我,我能保证,你能保证吗?”
“找到那个不会害我的人,就保证了……”
何飞哼出了一声笑,他几乎要后悔刚才亲过去的那一口了。
项磊一犯轴,何飞就总是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他甚至想穿起衣服走人。
“你丫就找吧!”何飞用大动作翻了个身,背对项磊打算睡觉。
“我喝点儿酒……没能管住自己,你……别往心里去。”项磊说。
何飞噌地一下坐起身来,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项磊这话,何飞忽然就愤怒起来,好像感觉自己被对方当猴儿耍了,回头,那人又讽刺地告诉自己,老子不过是玩儿你!
“开灯!”何飞低吼。
“你干什么?”项磊也跟着坐了起来。
“你丫开灯,我要走!”何飞提高音量。
“去哪?”
“甭管去哪,我他妈的不想跟你睡这儿!”
对方噤声了,何飞本想继续低吼,却迟迟没能出声。
怎么解释自己的愤怒?怎么解释?
这小子一句话也不应了,他在想什么?
“你干嘛呢?”良久,何飞问道。话一出口,何飞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柔软的。
“我想起小B了。我在想,如果小B没有移民,他和小A之间还会发生什么。”
“他没有移民……”何飞一瞬间浑身无力,就势贴在了床头上。
“那他……”
“他没了。”
“没了?”
“你知道吗?有时候,你丫跟他倍儿像。”
“他……没了?”
“嗯……就像你的小说结尾一样……没了。”
无论如何,何飞都说不出那个“死”字来。
又是良久的沉默。每当这样的时刻,浓浓的夜色就会显得越发充满寒意。
何飞不忍心把《心酸的浪漫》讲到最后,除了因为不忍心让项磊觉得残酷以外,更因为不忍心自己亲口将那份刻骨铭心的回忆,讲成一个情节俗套而洒狗血的小说。何飞多希望那不过是自己偶尔读过的一篇小说啊!连结尾都被人滥用过几百次了。
小二怎么可能有机会移民国外?他的生母继父几乎为他而倾家荡产了,他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连高中都读不起了,可他到底还是要被那个无情的尿毒症病魔纠缠折磨到最后。最后,他还是没了。
他的母亲一连几个月都神志不清,有一天她要穿过马路去菜市场,愣是站在马路这边,等信号灯由绿转红了才迈开脚步。几秒钟后,她或许找回了小二。
有很多个画面,长久地堆积在何飞的脑海里,时不时就会清晰地浮现出来。
何飞蹲在病床前,小二躺在病床上。何飞的手被小二紧紧攥着,病床上的小二满脸惊恐地对他说:“哥啊,我不想死啊,不想死!”
何飞蹲在病床前,小二躺在病床上。何飞的手被小二紧紧攥着,病床上的小二用近乎哀求的声音对他说:“哥,你……你能亲我一次吗?”
何飞蹲在病床前,小二躺在病床上。何飞紧紧攥着小二的手,病床上的小二憨笑不停,他说:“哥,我现在想开了。我要是活下去,你倒不愿意这么亲我了……”
何飞的眼泪刷刷地往外流个不停,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对病床上的小二说:傻子!你怎么知道你哥不会?你怎么知道?
如果可以,何飞愿意就这样一直亲吻下去。
只是把自己的嘴唇放在另一个嘴唇上而已,谁规定那是谁和谁的嘴唇了呢?
小二真的没了。活生生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有一天何飞梦见了小二,兄弟俩在后海边的胡同里边走边侃,还和对面走过来的校友打了声招呼,何飞醒来后很不甘心,真想去找那个校友求证他和小二在一起的情景。
他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为了梦见小二,何飞每天睡觉前都要去回忆他和小二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开心的不开心的,像电影画面一样,一帧一帧地回放。可是他们说的全是狗屁!何飞发疯一样地想着小二,无日无夜的想,可他再也梦不到小二了。
何飞爬起来,开了台灯,开始倚着床头呜呜地哭。
爷爷路过何飞的房间,推门走了进来,轻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何飞说他的小二没了,他以后再也看不到小二了,连做梦都梦不到了。
何飞告诉爷爷,他原本想一辈子都和小二在一起的,没想到小二的一辈子这么短。
何飞告诉爷爷,他的小二比他的女朋友都重要,可是小二可能到死都没信这一点。
爷爷把十八岁的何飞当成七八岁的何飞一样搂在怀里,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悠悠地告诉他:他一定能听到你说的话,他现在相信了。
一如何飞所料,这个真相对项磊来说,和对自己来说一样残忍。好半天,项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一定是在用一种极其不信任的眼神,穿过夜色凝望着何飞半躺着的地方。何飞说了太多的谎,他的不信任因此会显得理所当然。
“很多人会在某些时候把面前的人错当成别人。”项磊缓缓地说,“我却不一样,有些时候,我会把自己错当成别人记忆中的某个人。”
何飞觉得自己快要流出眼泪了,尽管这情景看似并无煽情。何飞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找到项磊的肩膀,然后一把揽了过来。这一刻,何飞的鼻腔里竟有了些酸意。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接受不了,老天为什么偏偏找上了他。”
何飞跳下床去,摸出了自己口袋里的烟,点上,项磊说我也来一支吧,何飞便把点上的那支烟递给了项磊。
何飞在烟头忽明忽暗的光亮中看着项磊忽明忽暗的脸,忽然觉得那张脸倒不如黑暗里靠想象来得熟悉。项磊学着何飞,也倚上床头半躺着,在他半躺下的前一秒,何飞好像是出于一种习惯似的,再次伸出胳膊放在了项磊脑后。
要说,浓重的夜色本质纯粹,于是,夜色里的精神和思想往往也会跟着纯粹起来。
“我觉得我的身体和精神是分裂的。”何飞说,“我真挺喜欢你的,这话说出来倍儿恶心,——可我身体上应该不行。老实说,我真希望自己也是同性恋。”
项磊笑笑,越过何飞的身体,把烟灰弹在地板上。
“你喜欢……喜欢我什么?喜欢我偶尔会像小B?”
“不知道。总之,以前在网上跟你说过的那些话,真不是随随便便说出来的。有时候感觉你丫挺傻的,不过倒也傻得可爱,跟谁都没心眼儿,就连郑东明那号人,你都愿意替他着想,看着我就来气!就算最烦你动不动就犯轴儿,可看到你那轴劲儿,我也会觉得蛮有意思的。”
“我心眼儿多着呢,只是你没发现而已。”项磊不屑地说。
“你得了吧你!就你?”
项磊微微起身,拿开了何飞放在自己脑后的胳膊,“会麻的。”他说。
“看见没?你干嘛总是这么容易就替人着想?”何飞说着,再次蛮横地将自己的胳膊伸到了项磊脑后。
“看见没?别人觉得我这是替人着想,其实我这是为自己考虑呢,——我是觉得脖颈子搁得难受!”他辩解说。
何飞不由得笑了出来,完了,又在项磊的耳朵上揪了一把。
“你那小说真是害我不浅。那段时间我他妈的都中毒了,满脑子都是小说里的那几个人,有时候走在大街上,会觉得路过的某个人很像你那小说里的人物。我打印下来以后,还被我妈看见了,她问我干嘛打印这些东西,我就说是小二生前写的,她也就没有再继续追问什么了。”
“啊?”项磊扭过头,吃惊地看着烟头光亮中一脸满不在乎的何飞。
“我要是同性恋一定好办,我们全家谁也挡不住,再说,我妈也不信他儿子会有这个倾向。以前我跟我妈提过小二对我的想法,她只说,俩小屁孩儿能懂些什么情情爱爱的,并没说让我躲小二远远儿的话,小二来了,她还是会当自己半个儿子看。”
“你爸呢?”
“我爸更不值得操心,完全遗传了我爷爷的性格,从来不强迫他人的意愿,无论他认同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