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出我心意转变,颇为高兴。她又给我端来一些鱼,我又都吃光了。她给我拿来咖啡,甜得象糖浆:这咖啡令我心跳加剧。
然后她给我送来一桶热水。她打湿毛巾,想帮我擦洗一番。我才不会允许她这么做,我从她手中夺过毛巾,自己擦脸、腋下和私处。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自理梳洗。
随后她便离去了——当然,锁了好房门——回来时带着达蒂。
她们抱来些纸盒,将纸盒放在床上,解开拴纸盒的细绳,取出衣裳。达蒂一见那些衣裳,便惊呼连连。那都是丝质衣裳:一件紫色,配黄色丝带,另一件绿底银条,还有一件深红色的。达蒂揪起衣裳边儿,拿在手里摩挲着。
“府绸?”她如坠梦幻般说道。
“府绸,和印花软薄绸,”萨克丝贝太太说道——这些字眼如同鲜红色的石子儿般,由她口中期期艾艾蹦将出来。她望着我的眼睛。“感觉如何?我亲爱的,这些衣裳?”
我都不知道世上的衣裳可以如此色彩万千,可以有这许多质料,可以有这许多样式。我想象着自己身着这些衣裳,走在伦敦的大街小巷中。我的心一沉。我说道,“这些衣裳真丑陋,丑陋。”
她眨眨眼,随即回复常态。“你说这话呢。不过你被关在你舅舅那幢死气沉沉的大宅子里,关得时间太长了。要是说你对流行的感觉还比不过一只蝙蝠,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呢?等你踏入城里的社交圈儿,好姑娘,你就得有一大堆光鲜华丽的衣裳,等你再回头看这几件,想到你曾经还嫌它们花哨,那头也要笑歪了。”
她搓搓手。“好了,哪一件你最中意?这件绿底儿银条的?”
“你就没有灰颜色的衣裳吗?”我说道,“褐色的也行,要么黑色的?”
达蒂望着我,一脸厌恶神色。
“这儿有了银色的,还有紫色的,”萨克丝贝太太说道。“你还要什么灰的,褐色的或者黑色的?”
“那就穿紫色的吧。”我最后说道。我觉得条纹会绕花我的眼,深红会让我眼晕不适;而我已颇为不适。
萨克丝贝太太走到橱柜前,拉开柜上的抽屉。她拿出几双丝袜,几件内衣和花花绿绿的衬裙。
那些衬裙令我颇为震惊:因为我一直以为亚麻布料只有白色——就好似儿时的我,以为所有黑皮书翻开来都是《圣经》。
然而此刻,我只好花花绿绿的,要不就得光着。
她二人为我穿衣装扮,好似两个姑娘在装扮洋娃娃。
“好了,哪儿还要改改?”萨克丝贝太太上下打量着裙子。“让达蒂瞧瞧尺寸,我亲爱的,别动。俄滴神啊,看看你的腰身。——别动!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达蒂手拿别针在别人旁边忙活的时候,别人晃都不敢晃一下——这样就好多了。太大了,对吧?算了,咱也不好太挑剔这尺寸——哈,哈!——这衣裳的来路。”
她们摘下我的手套;却给我拿来一副新的。
她们将洁白的缎面绣鞋放在我脚边。“我能否不穿鞋?”我说道,萨克丝贝太太答道:“鞋?好姑娘,鞋是要走路了才穿的。你还要走路去哪儿……?”她玩笑似的说出这番话。她打开那个大木头箱子,取出我的皮包。
此时,我正望着她,达蒂在改衣裳,她将包拿到窗前光亮处,自己舒舒服服地坐进那把咯吱作响的藤椅,开始挑拣包里的东西。我见她一一拈起绣鞋,扑克和梳子。不过,她想要的是我的珠宝。
她很快就翻出那个亚麻布的小口袋,解开来,将袋中之物倒在腿上。
“好了,这儿有什么?一个项圈,一个手镯。一个小姐的画像。”她以估测价值的眼神看着这些东西;一见画像,她神色立即变了。我明白她看到的是谁的画像,我曾在那张面孔上寻找自己的脸。她顺手将那画像丢到一旁。“一条祖母绿手链,”接着她说道,“乔治王时代流行的样式;不过镶着漂亮的宝石。我们会帮你给这些玩意儿寻个好价钱。一个珍珠镶在链子上,一条红宝石项链——这玩意太沉了,真的是,对你这样外表的姑娘来说太沉了。我给你一条漂亮的链子——玻璃珠儿串起来的,可是也有这么亮,你见了绝对会以为是蓝宝石!——更适合你戴,而且——噢!这什么玩意儿?这不就找着宝贝了吗?快来看达蒂,看看这些闪闪发光的漂亮宝石!”
达蒂张望着。“果然是块宝贝!”她说道。那是枚光彩夺目的胸针,我曾想象过苏将它拿在手中,呼吸凝重,抹去水汽,眯起眼睛细细端详。如今,萨克丝贝太太攥着枚胸针,眯起眼睛细细端详。胸针闪耀着光芒。即便在此处,那胸针也闪耀着光芒。
“我知道该把这玩意送到哪儿去。”她说道。“好姑娘,你不会在意吧?”她解开胸针上的别针,将之别在自己胸前。
达蒂呆望着她,任由针线自手中滑落。“噢!萨太太!”她说道。“你的样子完全就是个女王!”
我心跳再次加剧。“钻石女皇,”我说道。她将信将疑地看我一眼——不明白我是要赞美还是要嘲讽。我自己也不明白。
这时,我们陷入片刻静默。达蒂做完活儿,便为我梳头,将我头发盘起,以发卡固定,盘了个发髻。然后她们要我站着,以便好好审视我。她们歪着脑袋,眼露期许;然而很快她们便沉下脸来。达蒂揉着鼻子。萨克丝贝太太手轻叩着嘴唇,皱起了眉头。
壁炉架上有面方形镜子,石膏像框以鸡心纹饰串成:我转过身去,从镜中看到我的面貌外型,究竟变成了何种模样。
我勉强认出了自己。嘴唇煞白,眼睛又红又肿,两颊肌肤显出变黄的法兰绒样的色泽和纹理。久未梳洗的头发油腻异常,暗淡无光。那衣裳的衣领颇低,我脖颈上骨骼的点点线线毕露无遗。
“看来,也许这紫色,”萨克丝贝太太说道,“并不是适合你的颜色,好姑娘。倒显出你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搞得太象是青了一块。至于说你的脸——你给它稍微掐两下如何,好让血色回到脸上?不要?那就让达蒂帮你掐。她手劲大得象雷公,她有的是劲儿。”
达蒂过来捏我的脸,我哭叫着挣脱开她。
“好了好了,你个坏心眼的!”她甩头顿足说道。“我不招你了,你就当你的黄脸婆吧!”
“嘿!嘿!”萨克丝贝太太说道。“李小姐可是个上等人!我希望人家跟她讲话的时候恭敬点。”达蒂撅起嘴巴。“把你的嘴巴收回去!这还差不多。李小姐,我们换掉这件衣裳,再试试那件绿底儿银条的如何?就是这种绿色里有一丁点儿砒霜(arsenic)——对你一点儿伤害也没有,只要你胸衣里面不要出太多汗。”
然而我无法忍受她们的再次摆弄,便不肯让她解开这件紫衣。
“你喜欢这件,好姑娘?”于是她说道,她神情和声音都变得柔和。“好了,我们下楼去,给爷们们看看,震一震他们,如何?李小姐?——达蒂,你走前边。那些个楼梯都不好走,万一给李小姐摔着了,那我可要着急了。”
她打开了门锁。达蒂从我面前走过,停了一秒钟,我跟着她走了出去。
我仍旧期盼能有一双鞋,一顶帽子和一件斗篷;不过,假使必须为之,那我也能跑,光着头,穿着丝绸绣鞋跑。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跑回布莱尔。我该走楼梯脚上哪扇门?我拿不准。我也看不清。达蒂走在我前面,萨克丝贝太太跟在后面,担心我会踩空了。“脚底下踩实了吗?好姑娘?”她说道。我没答话。因为从近旁某个房间,传出一阵奇异的声音——那声音,好似雌孔雀的叫声,声音升起,随后变为颤音,逐渐低落而至沉寂。我惊得一跳,转过身来。萨克丝贝太太也在转身张望。“叫吧,你个老鸟!”她挥舞着拳头叫道。然后,对着我,十分和蔼亲切地说道:“没吓坏了吧,亲爱的?别怕,那就是艾伯斯先生的姐姐而已,上了年纪,长期卧床,可怜的家伙,老是大惊小怪的。”
她面带微笑。艾伯斯先生的姐姐又叫了一声。我听了不由加快脚步,走下幽暗的楼梯——下楼时我四肢生疼,关节咯吱作响,呼吸愈来愈急促。达蒂等在下面,那厅堂不大,她一个人就仿佛已将地方都占满了。“在这儿,”她说道。她已打开了通往厨房的门。我心想,她身后还有一扇面街的门,上面横着门闩。我放慢脚步。然而萨克丝贝太太过来,揽住我肩膀。“没事的,好姑娘。这边走。”我又举步向前,脚步勉强,几乎跌倒。
那厨房比我记忆中更闷热,也更幽暗。理查德和那少年,约翰.瓦儒,正坐在桌边掷骰子。当我出现在厨房,他们一同抬头张望,又一同笑起来。
约翰说道,“快瞧瞧那张脸哟!是谁把这眼睛打成熊猫眼的?达蒂,你要说是你干的,那我就亲亲你。”
“我两只手一起上,把你打成熊猫眼。”萨克丝贝太太说道。“李小姐就是有点儿累了。把椅子让出来,你个小窝囊废,让她坐。”
她一面说出这番话,一面锁好身后的门。她将钥匙放进口袋,穿过厨房,推了推另外两扇门,确定那两扇门都已锁好。——当她见我一直注视着她时,说道,“这样不漏风。”
约翰起身前,还要再掷一遍骰子,数过点数。理查德拍拍空位子,“过来,莫德,”他说道。“来,坐我旁边。只要你答应不扑过来抓我的眼睛——你知道,就象你星期三干的那桩好事——那我就发誓,以小约翰的性命发誓!再不把你推到地上了。”
约翰面色一沉。“你别随随便便拿我的性命当儿戏,”他说道。“否则,我也会拿你的性命当儿戏——听到没有?”
理查德没回应。他盯着我的眼睛,笑了。“过来,让我们再次成为朋友吧,嗯?”
他朝我伸出手,我提了裙子闪身让过。这房门的紧锁,这厨房的憋闷,令我心中充满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才不喜欢,”我说道,“让别人以为我是你的朋友。我才不喜欢让别人以为我是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朋友。我跟你们混在一道,因为我必须如此;因为萨克丝贝太太的意志如此,我身上再无一丝气力好违逆她了。至于其他人,请记住:我憎恨你们所有人。”
说完我就落座,并未坐在他身边的空位,而是坐进那把占据了桌边主位的大摇椅中。一坐上去,那椅子便咯咯吱吱。约翰和达蒂飞快地瞄一眼萨克丝贝太太,后者正望着我,眼睛眨了两三下。
“为什么不呢?”最后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让你自己舒服点,我亲爱的。我就坐那边那个硬板凳好了,对我有好处。”她坐下来擦了擦嘴。“艾伯斯先生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