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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书,姑娘。”他说道。。他走过去抽出一本书打开。那书封面是黑色的,看封面我认出那是本《圣经》。其他的书,我推断,都是赞美诗集。我猜想那些赞美诗集,统统是,按照颜色不同分类放置,或许是为了适应不同程度的疯病人。我想到这一点,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我舅舅手拿着书,举到胸前,轻叩着书脊。

“你看到这个书名吗?姑娘?一步也别动!我要你读出来,没要你跳起来。”

可那书离我太远。我摇摇头,感觉泪珠儿去而复返。

“哈!”我舅舅见我不高兴,不由叫道。“我说你看不到,看下面,小姐,地板上。下面!这边!看到你鞋边上的手吗?那手是照我吩咐放的,为此我咨询过一位眼科大夫——看眼睛的大夫,这些书非同寻常,莫德,不能给寻常人看。如果让我看到,你越过那个手指尖,我会用对家里仆人一样的家法对待你——用鞭子抽你眼睛,抽到你眼睛流血。那只手标出此地的清白界限。很快,你就能越过那只手;不过得有我的吩咐,等你做好准备。你明白吗?嗯?”

我不明白。我怎么能明白?不过我已变得谨慎小心,我不懂装懂地点点头。他将书放回原处,摆弄了一会儿,将那本书的书脊对正。

那本书的书脊精美考究,而且——很快我就会知道这本书了——是他最珍视的一本书。那书名为——不过此时我仍保有懵懂纯真的天性;尽管上天并未令我将此天性保持太久。

我舅舅言罢似乎就忘了我。我立着待了一刻钟,他才抬头望见我,挥手命我离去。

我奋力拉开房门的铁把手,合叶的摩擦声又让他吓了一跳;待我关好门,斯黛尔太太从暗处闪身上前,领我到了后楼梯。

“我猜你饿了。”我们下楼时,她说道。“小姑娘老是要饿,我敢说,现在你见了白煮蛋要感激不尽了。”

我是饿了,可我是不会承认的。她摇铃唤来个姑娘,这姑娘端来一块饼干和一杯甜丝丝的红酒。她把这些东西放在我面前,笑面相迎。不知何故,那笑脸比曾经的掌掴更叫我难以忍受。我觉得我又要哇哇大哭了,然而我伴着饼干强咽下泪珠儿,那姑娘和斯黛尔太太站在一处,窃窃私语,留意着我。后来她们把我独自留在房中。房间渐渐昏暗下来。我躺在沙发上,头枕垫子,把我的小斗篷披在身上,绻着受伤红肿的小手。红酒让我昏昏睡去。等我再次醒来,我见到晃动的人影,见到斯黛尔太太拿着灯站在门口。

一阵惶恐袭来,我彻底清醒了,我感觉我睡了好几个小时。我想时钟刚刚敲过。我相信这会儿得有七点或者八点了。

我说道,“现在我想,你是否行行好,带我回家吧。”

斯黛尔太太笑了,“你是说那个疯人院?和那些粗俗的女人?”

“我想她们想念我了。”

“我得说她们很乐意摆脱你——你这个肮脏的白脸小东西。过来。到睡觉时间了。”她将我从沙发上捞起来,开始帮我解袍带。我使劲推开她,还打了她一下。她抓住我胳膊,扭成麻花。

我说道,“你不能伤害我!你跟我什么关系也没有!我要我妈妈,她们爱我!”

“这才是你妈。”她扯出我颈项上的小画像说道。“在这儿你就这一个妈。你应该感到庆幸,你还见过她的脸。现在,站着别动。你必须穿这个,这能让你有个大家闺秀的形象。”

她取下我硬邦邦的浅黄色外衣和所有亚麻内衣。然后她将我紧紧捆到一件女士胸衣里,这胸衣箍我比那袍子还紧。胸衣之外,她又给我穿上件睡衣。手上给她套了一双白色手套。此时我只有脚还光着。我倒在沙发上,又踢又拽,想摆脱这些劳什子,她把我拎起来,摇晃两下,再一动不动地抓着我。

“瞧这儿,”她说道,她面颊红里透白,呼吸重重地冲到我脸上。

“我有过一个小女儿,她死了。她有一头漂亮的黑色卷发,性情象小绵羊一样乖巧,为什么黑头发好脾气的孩子就得死呢?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你妈妈那么有钱,却变成废人,死掉了,而我呢,我得看护着你,让你的手指变的细腻光洁,把你养育成大家闺秀,这真让人想不通。你就尽管哭吧,尽管抹眼泪吧,你怎么使坏,也休想让我的铁石心肠变成菩萨心肠。”

她把我拎起来,带我进了更衣室,将我扔到又大又高,满是灰尘的床上,然后放下床帷。壁炉墙上有扇门:她告诉我那门通向另一个屋子,有个坏脾气女孩睡在那个屋子里。那个女孩夜里会听着动静,如果我有任何不乖,不安生,不安静,她都能听到,她手劲非常大。

“祈祷吧,”她说道,“请求圣父宽恕你。”

说完她提灯离去,我被投入到可怕的黑暗中。

我觉得如此对待一个孩子,实在骇人听闻。即使现在,我仍觉得这十分可怕。我躺在床上,心中充满悲伤和恐惧,我竖起耳朵聆听这寂静之声——我空前的警醒,不适,饿,冷,孤独,这黑暗如此深沉,连我眼睛闭起带来的一片黑都无法与之比拟。身上的胸衣箍着我,我象被个拳头攥住了,我那被强行塞进手套的手指上,伤处开始隐隐作痛。

时不时传来时针转动的声音,还有报时的钟鸣声;我想象着,这宅中某处有疯子在走动,旁边还有照看他们的护士。从如此想象中,我尽力汲取着安慰。

我开始对这个地方的规矩好奇起来。

或许在这里,他们允许疯子四处乱逛;或许某个疯女人会走错房间,走进我的屋子?或许睡在隔壁的那个坏脾气女孩自己就是疯子,她会跑过来,用她有力的双手掐死我!实际上,我心头一冒出这个念头,就立即听见一些令人窒息的动静,就在旁边——不合常理地,在向我靠近:我想象着无数鬼祟的身影,他们面孔贴在床帷上,无数摸索着的手。我开始哇哇大哭,我身着的胸衣箍得太紧,想哭也不得便,泪珠儿来的有点不可思议。我期望能静静躺着,这样潜伏着的疯女人们就猜不到我在那儿了,可我越是想安静,就越是怕的难受。过了一会儿,一只蜘蛛还是一蛾子掠过我的面颊,我以为那只要扼杀我的手终于来了,惊慌中我猛地抽搐起来,而且,我估计,我还尖叫起来。

那边传来开门的声音,接着光线从床帷间透进来。出现了一张面孔,这张面孔凑近我的脸——那是一张好看的面孔,不是疯子的脸,而是早先给我午茶端来饼干和甜酒的那个姑娘。她穿着睡衣,头发披散着。

“现在,好了,”她轻柔地说道。她的手一点也不硬。她把手放在我头上,拍拍我的脸,我平静下来。我的泪珠儿顺势滑落,我说我被疯子吓住了,她笑起来。

“这儿没疯子,”她说道。“你把这儿当成另外一个地方了。现在,你给人从那儿带出来,是不是很开心?”我摇摇头。她说道,“好,你就是觉得这里有点怪,你马上就会习惯这儿的。”

她拿起灯,我见状立即开始嚎啕。——“干嘛,你应该立马睡觉!”她说道。

我说我不喜欢黑暗,我说我害怕一个人躺着。她犹疑一下,大概想起了斯黛尔太太。可我敢说,我的床比她的床软和,还有,正值冬季,寒冷令人心生惧意。最后她说她可以陪我躺着,直到我睡着。

她吹熄了蜡烛,我嗅到黑暗中飘散的烟火味儿。

她告诉我她名叫芭芭拉。她让我把头靠在她身上。她说道,“瞧,这儿不是跟你以前的家一样好吗?难道你不喜欢这儿?”

我说如果她肯每天晚上陪着我睡,那我还是有点喜欢这儿;听了这话,她又笑,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到鸭绒床垫上。

她立时就睡了,象女仆那样睡的很香。她闻起来有股紫罗兰面霜的味道。

她睡衣胸前有些带子,我用戴着手套的手把这些带子揪出来,在等待睡意降临的空挡里,我就握着这些带子——仿佛那是我堕入无边黑暗时的救命绳。

我跟你说这些,是想你明白,曾经有怎样的苦寒磨砺,才令我成为我。

第二天,他们让我待在那两间阴冷的屋子里,做针线。那时我忘记了夜里对黑暗的恐惧。因为戴着手套,我笨手笨脚的,针老扎到我的手。“我干不来!”我撕扯着手中的布料叫道。斯黛尔太太就打我。我的袍子和胸衣太硬,她打我的背,反倒打疼了自己的手。由此我得到些许安慰。

我到这儿最初的那些日子,经常被他们打。不然还能如何呢?我曾有过生龙活虎的生活,有过在病区的玩闹,有众位母亲的溺爱;如今,我舅舅这里噤若寒蝉、千篇一律的生活逼迫着我削足适履,令我虚火旺盛。我是个可爱的小孩,我想,我是被种种约束激得野性大发。

我把茶杯和餐盘扫翻在地,我躺到地上,跺脚撒泼,靴子也被我踢飞了,我尖叫不止,叫到喉咙出血。我激情四溢,却遭遇到一次比一次重的惩罚。我被捆住手,封住嘴,我被关进黑房子,或者壁橱。有一次——弄翻了蜡烛,烛火烧着了椅子上的流苏,冒出烟来——我被魏先生带到花园,他带我走过一条僻静的小路,走到冰室。现在我不记得那地方的寒冷;我记得灰白色的大冰块——我当时觉得那冰象水晶一样洁净无瑕——在清冷的寂静里,冰水滴答作响,就仿佛有许多的钟表。冰水滴答了三个小时。等斯黛尔太太过来放我出去时,我已蜷成一团,站也站不直了,人象被他们灌了蒙汗药一样虚弱无力。

我想她被我吓坏了。她悄悄地把我从仆人楼梯带回去,跟芭芭拉一同把我泡到热水里,拿出全副精神帮我揉搓胳膊。

“如果她手没用了,我的上帝,他会让我们永世不得翻身的!”

见她惊慌,是件令我颇感快意的事。此后一两天里,我抱怨手指疼痛,身体虚弱,就眼着她干着急;后来我得意忘形地掐了她——掐一回她就知道我手上多有劲儿了,然后马上又惩罚我。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大概有一个月;然而以我幼小的目光看来,这段时光格外漫长。

我舅舅一直静候着,正如静候一匹烈马放弃抗争。他时不时地命斯黛尔太太带我去他书房,询问她我有何进展。

“现在如何?斯黛尔太太?”

“还是很糟糕,先生。”

“还是很好斗?”

“好斗,还有暴躁。”

“你跟她动过手?”

她点头。他把我们打发走。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坏脾气大发作,更多的愤怒和泪珠儿。

晚上,芭芭拉大摇其头。

“一个小姑娘怎么会生得这样淘气!斯黛尔太太说她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小鞑子,你为什么不能表现得好点?”

我表现得很好,在我以前的家里——大家都看到,我得到过怎样的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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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gersmith译本[GL]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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