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看见我进去就把头别了过去，我走过去站到他在床边。过了一会儿，我告诉他：“她死了。”

我看见阿木颤抖了一下，他的脸迅速地转过来看着我，然后闭上眼睛。我看见他的脸在抽搐，然后眼角有泪下来。“还有，你可能不知道她怀了你的孩子，已经快两个月了。”

阿木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一直望到他的眼底，坚定地告诉他这是事实。然后我看见那眼神一下子就黯了下去，几秒后，阿木疯了似地甩着他还能动的右手。护士进来示意他要安静，把被他扯掉的盐水重新挂上。

我无法再说什么。我看着他把被子盖上自己的脸，我听见了他的哽咽。

106.

从医院出来我直接去了丢丢的家。我站在丢丢的房间里，看着那张床。12年前我在那里留下了一个梦，12年后那梦成了一个痛。眼睛又酸涩起来，我抽抽鼻子离开房间。

我在那里陪着丢丢的时候，谢怡芸来了。我过去跟她打招呼，芸姐拍拍我的肩。她的眼睛也很红，想必是哭了很久。芸姐介绍她身边的那位男子，“小宋，这是小月的干爹。”我朝那人点头说了声你好。男子50开外，刚毅有神，略带沧桑。这就是芸姐深爱的男人。我和芸姐在那里陪着丢丢，一直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芸姐问我：“能带我去小月出事的地方吗？”我想了一下点点头。

当我再一次站在那里的时候，脑袋里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昨天下午我们还坐在那里倚靠着，而现在却是阴阳两隔天。芸姐很伤心，一看见地上那摊血迹便抹起了眼泪。我说不出安慰的话，自己也是鼻子酸酸的。

“我认识小月的时候她才16岁。”芸姐慢慢地说着，“那时候我和老唐已经在一起四年了。我们准备结婚的。我是在毕业那一年认识老唐的，他比我大很多，但人很风趣，他的言吐吸引了我并让我深深地爱上了他。他是典型的钻石王老五，那时候还没有娶妻。那年我们去山里玩，因为是雨天在走盘山路时车子打滑侧翻了。我和老唐都摔得不醒人世。也真得是老天安排的，小月救了我们。她在那里写生，帮我们叫了救护。”

芸姐看看我，继续道：“车祸让我的骨盆受到了严重损坏，医生说我终生不能生育。这让老唐的父母很难以接爱。因为老唐是独子。那个时候老唐和家里斗争的很厉害，甚至愿意放弃一切只为娶我。但我没有同意。我不想看到他和家里的绝裂，我也希望他能有后代子孙。我已经有了他的爱，这就足够了。所以，三年后，老唐娶了另外一个女人为妻。但老唐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他把我留在他的身边。不过那个女人在生产的时候死了。孩子也死了。老唐从此未娶。”

“是不是蛮戏剧的？”芸姐突然笑着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那次车祸后，老唐就认小月为干女儿。后来，他的妻子死了他就不想再娶，觉得小姑娘不错，便打算把小月培养成他的接班人。不过小月好像对经商不太感兴趣。”芸姐在这里停了一下，然后叹了一口气：“只是没想到小月会那么早走，老唐昨天知道消息后一宿没睡，我很少看见他哭的，昨晚我看见他流泪了。”

芸姐停止了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指着西边的云彩说：“瞧那天，红红的，多漂亮啊。”我顺着看过去，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从山脚回来的时候，芸姐对我说：“小月其实很爱你的。”我怔了一下，有点不明白。“上次圣诞节你们是一起过的吧，小月后来跟我说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候。”芸姐从拎包里拿出两张照片递给我：“小月房间里有3张照片，我留了一张给老唐，剩下的这两张我给你带过来了。小月不喜欢照相，所以就只有这些。你留个纪念吧。”我接过来。一张是我也有的那年夏令营的合照，丢丢的脑袋挨着我的。一张是她的毕业学士照，上面的笑脸很灿烂。我忍着眼泪对芸姐说谢谢。

“宋可，小月虽然爱你却只能选择和别人在一起。我希望你能理解她，你要知道，你们这条路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走下去的。”芸姐最后这句话让我的泪滚落而来。

107.

回家的时候我在小卖部买了一打青岛。我坐在屋子里一罐一罐地灌着。我希望醉了，醉了就可以什么都忘记了。我看着丢丢的照片又哭又笑。我真得醉了，因为我醉得开始说胡话。

妈妈过来制止我的时候，我朝她嚷嚷：“不要管我！你不知道，我这里很痛！”我用力地敲打着我的心脏，似乎只有那样才能减轻我心里的痛。

“妈妈知道你难过，可你也不能这样糟蹋自己呀。”

“妈，你不知道的。她是我的最爱，现在她走了，这世上我最爱的那个人走了。妈你不知道的。”

“谁是你的最爱？你爱上谁了？”

“她！我爱她！你看，她笑得多好看啊！”我把丢丢的照片递给了妈妈。然后我听见我妈疯了似的尖叫。

“你疯了？她是女的呀！”

“我就是爱她。我就是喜欢女的。”当我妈的巴掌甩到我的脸上时，我清醒了。我才明白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我惶恐地看着她，那一刹有天塌下来的感觉。我妈的手又甩过来了，我一躲，巴掌打在了我的肩上。然后我妈不停地打着。“你怎么这么不叫我省心哪啊？一个女孩子家喝成这样已经够丢脸的了，还在那里大言不惭地说喜欢女人！我这是造什么孽啊，生下你这么个东西！”

我没再躲了，任由妈妈的手打在我的脸上，我的肩上，我的后背。我坐在那里泪流满面。我想过许多次要对他们坦白，但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好吧，这样也好，反正丢丢也已经走了，你们就把我打死吧，我可以去陪着我的丢丢，陪着她走奈何桥。妈妈打着打着尖骂变成了哭嚎。爸爸过来赶紧扶着妈妈，问到底怎么了。妈妈把手中的照片递给他：“你看看你看看，你女儿竟然说喜欢这个女的。”

爸爸看了照片后的第一句话是：“这不是阿木的女朋友嘛？”妈妈随即停止了哭，拿过照片认真看了一会，突然又冲我甩过手来：“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阿木的女朋友你喜欢人家干嘛？你倒是说话啊？你哑巴了是吧？你刚才不还冲我嚷嚷说喜欢说爱嘛，你爸现在一过来你就哑巴了？……”妈妈激动着把照片撕成了碎片，“我让你喜欢，我让你说，让你说。”我扑上去夺照片，已经晚了。满地都是碎片，我的丢丢碎了一地。

“她死了！你们满意了？！”我大声地吼道。父母被我吓了一跳。“她昨天被车撞死了。她死了！死了！”我终于控制不住，一下子哭倒在地上，我的手抓着那些碎片，泣不成声。

爸爸扶妈妈回屋，然后过来又扶起我。他拿来毛巾擦掉我脸上的泪，可是我止不住泪水。我扑在爸爸的怀里哭个不停。爸爸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说：“傻孩子，有事就跟爸爸说，你冲你妈那么大声，你妈多难过啊。”

“我不是故意的，爸爸。我真得喜欢她。很喜欢。我从11岁起就喜欢她了。可是她现在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像是一个小小孩在外面受了委屈在爸爸的怀里哭诉，哭到我昏昏沉沉地睡去。

108.

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酒精留下的后遗症。我坐在床上想着头天晚上的事情，想着我对父母的坦白，心里一阵不安。我走到客厅的时候，父母正坐在那里，见我过去爸爸招呼我坐下。我坐在他们面前，生平头一次感到害怕。

“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妈妈的声音依旧很严厉，爸爸按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那么大声。我低着头不说话。“又不说话了是吧？你要存心气死我是吧？”

“不是。”我开口回话。

“那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那女的？”

“我喜欢她。”

“你！——我要被你气死了！”妈妈用手抚着胸口，大口地喘着气。爸爸递给她水杯，她用手挡开了。“我不喝，我都要被她气死了，我还喝个屁。”

那个上午，我在家里听妈妈的训斥，听她如何把我生下来又把我拉扯大，听她在那个年月是如何的含辛茹苦，听她对我的期望与失望，听她说恨不得我死了算了。我的泪一段一段地流，我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最后，妈妈停住了。

“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啊？”

“嗯。”

“那你还喜欢她不？”

“喜欢。”

“你！——”我妈抄起茶几上的水杯就向我砸来，水洒了我一脸，杯子掉在了地上，碎了。

“她都死了，你还跟她计较什么？”我站起来朝妈妈吼道，“这辈子，我都喜欢她！我爱她！”说完这话，我便跑出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