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走在校园里,不看来来往往的任何一个人。他害怕他们的眼神。也许那一张张迎面而来,又擦肩而过的脸,不过是一如既往的陌生,可是他自己放不开,所以只能给世界一个模糊的身影。但是脚一步一步的迈,越走越慢。刚才与他们一起唱过的歌,弦犹在耳,可那时下的决心,竟然经不起冷风一吹,应不应该。薛志钦不断的问自己,是不是就这样了,是不是就这么消极的,无所作为的,眼睁睁的看着那一切远去,远离那让自己眷恋不已,又时常害怕失去的,人,以及感情。他不想如此,也不肯如此;濒临情感的绝境,软弱只能收获苦果;他要争取,要握紧,哪怕最终依然留下累累伤痕。
薛志钦在靳楚歌楼下徘徊许久,不停鼓励自己,要勇敢,要鼓足勇气。可每当跨上楼梯,他的腿总不由自主的发抖,提在胸口的那一口气立刻泄了,踉跄的跌回来,颓然的隐没在光亮不照的阴影里,痛恨自己。别无他法,他只好给靳楚歌打电话。心里默默祈祷,一定要接,一定要接!
靳楚歌在无人的主教顶楼坐了整个下午。往下没隔几个楼层,就是薛志钦所在的班级,他们有全天的课。虽然薛志钦不在,但司徒闻樱和沈涵是在的,靳楚歌清清楚楚的看见她们从寝室那边走来。在舆论中,她们是弱者,是受害者,获得了几乎一边倒的支持和同情,可是那些已经流传失实的言论同样伤害了她们;她们面容憔悴,楚楚堪怜,却很少有人真正关心,没有人细想,除了真相带给她们的打击,另外还有什么让她们饱受折磨。靳楚歌耗尽心思,依旧想不出该如何开口。不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而是实难想象并且接受,自己要变得如何残忍,如何无耻,才能向她们提出那样自私而且冷酷的要求。
他又想起不久前的那个夜晚,自己想要好好与薛志钦谈谈。他们同上高楼,站在与现在一样的位置,夜静谧,世界尽收眼底,即使已然有太多烦恼,但如果时间能停滞在那一刻,未必不是一种悲喜交加的幸福。可是人总会被时间身不由主的推着走,没办法停留,当日与夜反复交替,剥落的时光之后,剩下的还有什么?
越是有具体的问题横亘当前,思绪便越容易飘得遥远,那些虚无缥缈的未来,多少能给给予现在脆弱的心些许不切实际的安慰。靳楚歌没法不轻视自己,原来逃避也是自己擅长的,只是这一次,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
天色渐渐变得和心情一样昏暗。放学铃早响过了,靳楚歌仍没动弹。谌小若不时有电话打来,随时告知他学院处理此事的最新进展。在庞老师的直接过问下,对网上匿名发言者的排查情况迅速有了结果,基本可以确定是校内的同一个人所为,根据IP记录,其人当时的上网地点很快便能确定,现正在做最后的核对,一旦找到具体的人或寝室,相关人等将被叫去逐个谈话,揪出罪魁祸首指日可待。靳楚歌听到这些消息,心情却越来越少波动,到后来,干脆只是敷衍。即使人找到了又怎么样,于事无补,除非从源头截流,以相反的事实堵塞众人悠悠之口。
当手机再次响起,靳楚歌不胜其烦,故意等了等才接。电话那头传来的薛志钦久违的声音,让他不禁颤了一颤,其实还不到一个星期,可是竟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了。
“你在哪儿?”靳楚歌静了好久,总算能出声问道。
“在你寝室楼下。”薛志钦丝丝的吸着气说。
靳楚歌了解他的习惯,只要觉得冷,他就会这样丝丝吸气,像是能藉此获得一些温暖似的。不需要他问,靳楚歌主动说:“我在主教顶层。”
“你在那儿做什么?”
“想一些事情。”
薛志钦轻轻的嗯了一声,没话说了。
靳楚歌抬头望着天,看不见风的流动,但听得见风吹着话筒呜呜的声响。他不能再拖,已经浪费了一个下午,再不有所行动,也许就真的太晚了。尽管他仍在犹豫,可是他的声音准确无误的表达了他的意愿:“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好。”薛志钦回答得简洁,“我去找你。”
靳楚歌同意了。挂了电话,做几个深呼吸,静静等待。
楼下有人走动,他细辨着脚步声,知道薛志钦不可能这么快就到,但每一次听到脚步靠近,都免不了心惊肉跳一番。他努力让自己镇定,可心不由自己。于是他背向楼梯口,不想让自己太快看见。他怕薛志钦出现得太早,他还来不及下最后的决心;更怕多看得几眼,会忍不住冲动,坏了大事。
薛志钦一口气冲上十几层楼,累得气喘吁吁。望见了靳楚歌的背影,而他竟没有转过身来。薛志钦脚步疲软的走过去,不说话,从背后抱住他。靳楚歌没有动,就让他这么抱着。时光在彼此之间交错;要用多少力气,才不会放开手?薛志钦贴着他的背,呼吸粗重,很快潮润一片。靳楚歌甚至以为那是眼泪。他慢慢的转过身,把薛志钦拖进怀里。薛志钦仰头看他。二人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你还好吗?”他们几乎同时问道。问了,却又不期待回答,知道必然不好。在这样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假以欢颜,骗对方安心呢?
“事情传得很开了……”靳楚歌不敢把话说得太直露,“对你有大影响吗?”
薛志钦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没去了解过。不想理会。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
靳楚歌笑得艰难:“可是……这不成啊……你还要在学校待两三年,我却可以走了。”
“不然能怎么办?”薛志钦问,想起杨旭的话,照搬了出来,“我无所谓啊。让他们说去吧,等他们说累了,觉得没意思了,自然就会转移注意力了。”
靳楚歌深深凝视着他,欲说还休。
薛志钦看得出他心里有话,问:“你有办法?是什么?”
“我……是想和你商量……”靳楚歌说得很谨慎,观察薛志钦的表情。
薛志钦微笑道:“说吧。你肯定想很久了。”
靳楚歌反而更犹豫起来。薛志钦居然表现得如此平静,像是猜得到他想说什么似的,那种心思被洞悉的感觉,让靳楚歌觉得战栗。
“也不是……我只是这么想……好像也没别的更好的办法了……能让事情控制在最小影响的范围内……”靳楚歌期期艾艾的说,连自己都不相信。
“你说吧,只要它确实是……”薛志钦找不到合适的词,顿在了那里。
“学校已经出面干预这件事了,他们就快找到那个主动扩散这件事的人。不过事情的源头,还是在她们……司徒闻樱和沈涵那里……学校必然会找她们谈话,了解事实情况……我是想说,如果她们能改变说法,至少,不对学校说那样的话,那也许……事情会……”靳楚歌试图兜圈子,心中也已经预先设想过百十次,可真正说起来,仍然太笨拙。
薛志钦尽力跟上靳楚歌的思维,但依旧迷惑:“让她们改变说法……怎么改呢?”
“不承认那些话是自己说的,或者不承认自己说的是事实。”靳楚歌横下心,终于逼自己说出心中的真实想法。
“如果这样……找她们……也肯定会找我问话……那我……”薛志钦喃喃自语,其实是明白的,心里再清楚不过,可就是得通过语言确认,才能肯定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你也得否认。”靳楚歌感到有一个自己仿佛离开了身体,远远站开,冷冷的注视着剩下的躯壳;更补充道:“我们都得否认,一切……”
薛志钦猛的抬起头。靳楚歌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瞬间他的眼神;那么的震惊,那么的伤心,乃至那么的……屈辱。
薛志钦无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面对所有人的讥刺和诘责,他可以昂首不屈,坚强挺立,只要能与靳楚歌一起。可偏偏是他,正是他,却让自己放弃,放弃一切的坚持,一切的努力和希望,抹杀掉所有的过去。
声音死在喉间。薛志钦徒劳的费劲的吞咽着口水,就是说不出话来。本以为会哭泣,会落泪,然而身和心死寂一片,只有靳楚歌那一句话在不断回响。难道这就是命运?薛志钦默默的问自己。原本以为闭上双眼,可以变得勇敢,但当它真的降临时,却只有越来越睁大眼睛,集中所有的注意力,才会忘记伤悲。
其实他并不觉得伤悲。因为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幻影,空空的,一片虚无。如果连存在都是不切实际的,伤悲又何从谈起?
薛志钦静静的看着靳楚歌,气不起来,也恨不起来;他就是很心疼,心疼靳楚歌此时的样子,那脸上的表情,完全像个做错了事而不知所措的孩子。他的确不过是个孩子,慌乱中的想法简单并且单纯,为了能保护自己与自己所爱的人,却忠义两难全。
不想让他为难,薛志钦再难接受,仍拼命攒起力气问他道:“那……你和她们说了吗?”
靳楚歌默默摇头。
薛志钦望着别处轻轻的笑了一下,说:“你跟司徒闻樱说就可以了,沈涵……我去吧。”
“嗯……其实……我是想求你一件事……”靳楚歌踌躇着,不确定该不该一股脑把话全说完,提出那样的要求,他自己都觉得无耻。
司徒闻樱也是欲言又止。那楚楚可怜的模样,靳楚歌不忍心再给她伤害,几乎都想放弃了。
“对不起……那天,我不是有意的。”司徒闻樱低声的道歉。